第113章浪潮
第113章浪潮
“姝儿,你醒了。”他见到我的瞬间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看着看着,似乎那里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就好像在我晕厥之前看到的那张脸、那双眼睛一样。
我循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已经滚烫,不止那里,我整个身子都仿佛在燃烧,一把无形的火,从里到外燃烧着,烧上了脸,烧上了脖子,化作了有形的火的样子,红彤彤的,在他开门的一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的绝望,被身旁一句惊慌的话所证实,而且加强了:“陛,陛下,高热起,是,是,是疫病,无疑啊!”
“闭嘴!”他的绝望化作了对说话人的怨恨,好像是医工的多嘴才导致了我的疫病,好像这句话如若不说出口,我所得的病就不会是时疫,这个如今尚且未有治愈之法的时疫。
他怔怔地朝我走近。一步,两步。
“陛下留步——”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恕臣之罪!”
“陛下——恕奴婢之罪!”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随着他的脚步从门外涌入,紧跟着这些声音,还有无数的医工、内侍、侍卫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很快又像退潮之时的浪头一样,猛扑下来,成了黑压压的一片。这些潮水溢开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挡住了我与他之间不到两丈的距离。
“放肆,都让开!谁敢拦着!”他的怨恨也在燃烧着。
“陛下——不可啊!”
“陛下要保重圣体——为社稷,为大汉千秋——”这些潮水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浪潮声。
“闭嘴!都给朕让开!”
他努力想要涉水而过,但他毕竟不是弄潮儿。他往前挪动一寸,这些潮水也跟着往前流动一寸,他往前一尺,这些潮水也迅速向前流动一尺。他艰难地在这潮水中穿行,可我们之间两丈的距离并没有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缩小,反而越来越远,我才发现,我自己在慢慢地倒退,倒退,成了他到达不了的岸。
“陛下,别过来——”
我的声音因为灼烧而变得沙哑,因为疼痛而变得很轻,这个声音轻飘飘地落地,却好像有着千钧之重,让乌泱泱的潮水止住了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涌动之声。
“姝儿。”他朝我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拉我一把,或者是想让我拉他一把,我们被这样一片潮水隔着,不知哪一个成了溺水之人。
我没有伸出手去。
我想同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但一开口,喉咙里便仿佛有锋利的刀片在剜着血肉。“陛下,别过来——”这是我唯一说出了口的话。时疫、传染、亡殁,这些词,我还没有来得及思量,究竟是什么意思,它们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可我的脑子昏昏沉沉,这几个词也在我的脑海里颠来倒去,排列组合,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面目和意义。
好在,很快,我说不出口、难以思量的话,有人来帮我说了。
“陛下——”一个焦急的声音远远地在门外响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细碎的佩环响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它们原本从来不会在这个行事沉稳、端庄肃丽的女子的身上出现。
“妾见过陛下。”这个声音又恢复了它平日的婉转温和,好像还带着磁性,让乌泱泱的潮水不自觉地从中间分开,开出了一条道路。这些潮水涌动着分开去的时候,还在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见过皇后殿下。”
“你怎么来了?”陛下转过身去,看了她一眼,又回过了眼眸。
“陛下,宫内时疫乃是大事,又自后宫所出,妾为六宫之主,心里实在不安,便不告而至,陛下恕罪。”皇后沿着这条从浪潮之间开辟出来的路,款款走近,大概是为了显示她所说的恕罪之意,所以行了一个大礼。
“你已经知道了?”陛下问了这一句,语气淡漠,却好像忘了让皇后起身。
皇后依然跪在地上,与她身后乌泱泱的潮水一般,只是与低伏于地的潮水不同,她直起了身子,朝我的方向看扫过一眼,很快又把她的目光收了回去:“妾听闻赵婕妤落水受惊,病得突然,又闻医工前往调取时疫医案,便猜测赵婕妤病情或与时疫相关。方才又见有医工与侍卫前往调查宫内时疫相关之人,便知或已有诊断。现恐怕太后也已经知晓此事。”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柔声劝道:“妾深知陛下忧惧,不过赵婕妤既处天家,不缺医工,不愁医药,又有天子关切,必得神明庇佑。赵婕妤出身闾阎,山野之地,并非孱弱之人,且素日康健,未闻痼疾,又极年轻,想必不日便会安然无恙。陛下应当安心,切莫思虑过甚,担忧过度,反而伤及了圣体。”
这几句话,目的是为了宽慰陛下,但多多少少也宽慰了我。不过陛下像是听惯了这样的虚话,并没有表示赞同或是反对。
皇后继续往下说:“只是,此次疫病,不同以往,更不似寻常寒热之症。妾闻颍川起了疫病,仅仅一旬,疫疾人数便从不到十人,升至了百人之数。可见疫病之凶,传播之快。哪怕是宫内,也当谨慎待之。陛下乃万金之躯,而太后年迈,平日常有病痛。皇子年纪尚幼,小儿体弱,本就多病易感。后宫妃嫔,又多为体弱之质。若是不慎沾染了疫病,恐怕不堪设想。”
她虽然不想让陛下思虑过甚,担忧过多,可是随着这段话出口,空气更加凝重了。陛下喘息声变得明显,好像这凝重的空气使他难以呼吸。
“为了后宫安泰,众人安康,也为了赵婕妤早日康复,故而,妾有几处奏请。”
“说。”陛下艰难地从喘息声里说出了这个字。
皇后恭恭敬敬地朝他又行了一个揖:“此次疫病传播极快,按以往经验,多由人身接触相互传之,亦有经过用物传播的,依妾之见,赵婕妤在章华台内的一应用物,如,衣衫被衾,耳杯竹箸,笔墨书简,可烧毁的,皆当焚烧,不可焚烧的,当弃于宫外埋之。”她说完这段话,擡起头来,看着陛下的神色。
见陛下并没有回应,皇后接着往下说:“而章华台一众宫人,且近日与章华台有所来往的汤官、食官、侍婢、内侍等人,皆当即刻送至宫外,各自隔于一室之内,查看七日。”
她说及此处,转头在人群中看向了太医令的身影。可惜太医令弓着腰,头向着地面,并没有领会皇后的眼神,她唤了太医令的名字:“太医令既在此处,可否告知,七日可足?”
太医令才恍恍惚惚地擡起头来,眯缝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或者在思考,半晌,慢悠悠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七日足够。”
皇后转过了头去,继续望着陛下:“隔绝查看的宫人,若七日之内,并无疾病之兆,方可回宫。陛下已派宫人调查时疫宫内传播一事,时疫既起于后宫之中,为中宫之责,妾自当仔细查之,为陛下分忧,且望陛下宽心。”她说罢,朝陛下磕了一个头,像是上呈完谏言的良臣,“请陛下准妾之所请。”
陛下缓了片刻,说出了一个字:“准。”他好像现在才注意到皇后依旧跪在地上,又说了一句:“起来吧。”
可皇后却没有起身。“谢陛下,妾还有一请——”她的语气突然变得犹疑。
“还有何事?”
皇后迟疑地答道:“按宫中的规矩,以及大汉祖制,为防疫病在宫内传播,殃及陛下太后圣体,乃至祸及全宫,得了疫病之人,下至宫人侍婢,上及——”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才犹豫着说出了下面的几个字“——上及后宫妃嫔,都该送至宫外。”
“送至宫外,是送至何处?”
“送至长安郊外空置的行宫之中,大约两个时辰可抵。”
她话音未落,便得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回复:“不可。”
这个回复或许在意料之内,但肯定不是她所期许的回答。“妾知陛下宠爱赵婕妤,可宫规祖制如是,任何人不得例外,妾为六宫之主,不得不做此请。陛下——”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皇后眼里已闪着泪,擡头望向陛下,眼里全是恳请之意,仿佛期待着她的眼泪能使得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却没有看向她一眼,而是扬起了声音,抛下一句:“朕说了,不可!”
皇后朝他的方向膝行了两步,拉住了他的群裾,声音凄然:“陛下——陛下若是不准妾之所奏,妾不得服众,不得理好六宫之事,如何面见太后?如何面见后宫众人?”
“是你作为皇后的面子重要,重要?还是赵婕妤的性命重要呢?赵婕妤如今已然命悬一线,你要送她去两个时辰之外的郊外行宫,路途颠簸,寒热不均,行宫偏僻,缺医少药,不是要了她的命吗?”陛下拉了拉衣服,甩开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