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何归息
第107章何归息
张无忌一行南下,一入山东境内,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四人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徐达、邓愈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锣鼓喧天,兵甲耀眼,一行人拥入濠州城中。
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身边,左顾右盼,心想明教如今这番风光,可惜当年举事的父亲是无缘得见了。到得城中,众将逐一躬身参见。周芷若见了常遇春,剪瞳中蓦地一颤,那朱唇动了几动,却是欲言又止。常遇春瞧她容姿清丽绝伦,多年未见,已长成这般脱俗美貌,不过仍留着几分儿时形容,心中亦是大感,却只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当晚濠州城中大开筵席,恭迎教主驾临,常遇春说起明教义军与元兵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后三四个月内,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
明教众人见张周二人并肩而坐,共席食饮,无不般配,又想到张无忌带周芷若在身边,只怕好事将近,皆是自认看破不说破。
杨逍、范遥等谈起张无忌与周芷若的交情,得知两人在谢逊主持下已经定婚。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即允可。
是夜,周芷若还未歇下,便在房中拿了些书瞧,忽听得门扉被扣响,有熟悉的嗓音在外道:“周掌门,可曾安寝?”她一听这说话的语声,分明便是常遇春,心头一喜,掷了书卷去开门,甫一相见,忍不住唤道:“常大哥!”
常遇春忙将手指置于唇边,四下看了看,才低声道:“慎言。你如今已是峨嵋掌门,那身份对你百害无利,既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便莫要再提。”
周芷若点点头,轻声道:“父亲临终叮嘱,要我记得三件事,不可为父报仇,不可吐露身世,不可再入明教,我从来没忘。倒是这么些年,常大哥都去了哪里?”
常遇春道:“那日别后,我携了教主去蝴蝶谷找我师叔胡青牛,往后教主医好我的伤,我便离开谷中,自此都在明教行军作战,不想几经辗转,这多些年,竟还能再见主公一面。”
周芷若叹道:“我早已不是什么主公了。”念及身世,过往数数,烟云一般缭绕心头。又想起与赵敏相处种种,细想而来,竟当真无几刻抛却心结的欣忭。到底眼角一酸,却强忍住了,叹道:“说到身世,却真是造化弄人。”
常遇春观她眼底黯然,不由慰道:“如今这样也好。”想张无忌本该是武当弟子,如今却做了明教教主,而周芷若原为周王亲女,竟又成了峨嵋掌门,所谓命数,当真十分奇妙。
周芷若抿着唇不置可否,隔了半晌,才道:“是张教主要你过来找我的?”
常遇春道:“不错,教主命我来请主公……”他一时难改失语,哦了一声,又道:“请周掌门过前厅一叙,有要事相商。”
周芷若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常遇春笑了笑,说:“像是要讲成婚的喜事。”
周芷若闻言一怔,敛下眉道:“我晓得了,咱们这便去罢。”
常遇春察言观色,但见她眉目低敛,全无半分娇羞欢愉,不禁奇道:“怎么瞧你……似是不喜?是揪心教主和你武林正道掌门的身份么?还是为了周王那条‘不可再入明教’的遗嘱?”
周芷若道:“常大哥多想了,即便我如今已是峨嵋掌门,到底也同明教一般,皆以……以安天下为己任,纵是我与张教主成了婚,峨嵋仍是峨嵋,明教也是明教,并不混而为谈。”明教之号,本是‘驱逐鞑虏’,但她想到故人,这几个字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改做一句‘安天下’,其中旧情不忘,不必尽说。
常遇春闻言,半带玩笑般道:“既如此,那周掌门是不喜咱们教主了?”
周芷若敛眉道:“常大哥这又是哪里的话,张公子武艺超群,乃当世英雄,能与他共结连理,我自然欢喜。”
常遇春论行军作战乃是当世的猛将豪杰,可讲到儿女情长,却到底不甚了了,眼下听周芷若言语,沉吟了一阵,倒也没多心思,只道:“是……是,算起来,由你做这明教的教主夫人,也是该当。”
二人行到前厅,只见张无忌已端坐在上,杨逍立在下首,见了周芷若到,张无忌面露喜色,忙唤她入座。“芷若,如今咱们已到了濠州,我思虑再三,只觉那日咱们说的事,确然是早办的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芷若眉目低敛,轻声道:“依你决定便是。”她这话落地,杨逍暗自舒了一口气,张无忌更是欢喜,不住道:“那便好,便好。”当即朝下吩咐道:“杨左使,便劳你参详一番,替我二人寻个黄道吉日。”
杨逍领命,张无忌又对常遇春道:“常大哥,幼时你与芷若多少有些渊源,不如为她做个证婚人如何?”
常遇春望了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仍是垂着眸,面上淡得看不出情绪,抱拳道:“谨遵教主之命。”
杨逍做事很是利落,没过几日,便选下三五个好日子,拿来给张周二人挑择。
这定吉日一事,张无忌想顾着周芷若感受,便去询问她的意思。其时午后风微,周芷若正在院中练剑,但见她手持一柄青锋,青衫飘飘,一刺一回间颇得灭绝师太的真传,只不过翻来覆去,使的都是那一招自改的‘千峰竞秀’。
张无忌对峨嵋派武学知之不多,见她练得入迷,也不愿打扰,便立在一旁静待。此时他先前派出的教众来禀报,说弟兄们分头赴各处打听谢狮王的下落,岂知不但成昆的踪迹难觅,连陈友谅也突然音讯杳然,不知去向,营救谢逊之事变成了全无头绪。
张无忌心下忧愁,实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周芷若收剑已毕,一手背剑在后,青衣款款,行至他跟前,说道:“张教主既是茫无头绪,怎不去大都问问郡主娘娘,求她施以援手?”
她此时额头上微有细汗,中央一粒朱砂便更艳,张无忌看得不由愣神,忙道:“芷若你有所不知。我已拜托韦蝠王去问过赵姑娘,她说近来忙于婚事,也没见到我义父。韦蝠王暗中在汝阳王府、万安寺等处探察数次,又窃听他们的谈话,也没发觉任何线索。”
周芷若闻言浑身一震,唇动了动,慢慢抿成一条薄线,眼眸中光彩也变得暗沉,向张无忌望了一眼,说道:“张教主,我适才独个儿修习内功,有些地方不甚明由,想请你指教。你肯教我么?”
张无忌笑了笑,道:“咱们马上就成亲了,怎么忽然还跟我生疏起来?你要我教什么,我便教什么。”
周芷若当即请问了一些修炼内功的深奥诀窍,张无忌毫不藏私,详尽告知,喜道:“芷若,你能问到这些关窍,足见内功修为颇有长进。以后我天天教你,不出两三年,你的内功就可和我并驾齐驱啦!”
周芷若闻言也不很惊喜,想了想,忽然问:“张公子,你为什么应下咱们的婚事?”
张无忌被她问得一愣,笑道:“你这话倒问住我啦。那时在荒岛上,我需得为你去除十香软筋散之毒,义父方作主替咱们订下婚事,不意你竟也有此心。芷若,你难道不知你爹爹妈妈生得你怎样一副容貌,又有多少凡夫俗子为你心折么?更何况,你从前也照顾过我,一直待我很好,像是我永远的亲人。能够娶你为妻,于我那是莫大的福泽,如今你若要如此问我,那我只能说,或许小的时候,你喂我吃饭那会儿,就已经注定咱们的缘分啦。”
周芷若听罢暗道:看来他并不真心喜欢我。张公子为人谦和,凡事总顺着局势而行,眼下他觉着娶我是顺应大局,便自然答应。如此,倒也少了我几分过意不去。说道:“好罢,杨左使的日子定了吗?”
张无忌道:“正是来让你挑。”当下取出帖子,周芷若看了看,选中最近的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登时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碌起来。
这一日说不得前来禀报,说洪水旗教众在濠州郊外,见到几名身手矫捷的女子,上前问询,原是峨嵋派的数名大弟子,正赶到濠州城会见掌门人。张无忌惊喜不胜,忙请众女侠进城,好生款待,到了晚间席散,只余峨嵋派众人就坐,静玄等人问起原本在大都盘算的大事来,周芷若淡淡带过,只说如今时机未到,与明教联姻,非但是个人私事,亦是对本门有利之事,成婚以后,大都之难,多半将是另一番光景。众人心想此言有理,倒也没多想多心,又坐一阵谈话,见夜色已深,起身各自告辞。
清如待众同门都走后,单独留了下来,悄声道:“掌门师姊,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周芷若微微一笑,道:“师妹怎的与我还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
清如支吾了一下,道:“师姊,那日.你失魂落魄地回了大都,往后一夜过去,不见你归来,本门中人原是好生担忧,只怕你给蒙古人捉了去,不想却收到了明教弟子送来你的亲笔信——小妹心中颇是不解,这为什么,难道郡主娘娘那里,师姊就不再顾了么?”
周芷若见左右无人,叹了口气,道:“那天你也听到她亲口所言,武穆遗书是绝不会交给我的,她嫁给别人,也并非因着心中喜欢,那么我——我也去嫁了别人,既是不能同道,那便各展大事,她为她的家国天下,我做我的掌门人,又有何不可?”
清如自知此事不好多劝,毕竟这二人是天大的死对头,却又好巧不巧都动了情念,注定此路千难万阻。慨然长叹,拜别离去。
这夜,周芷若住在濠州城的一座大宅中,听着外头敲了二鼓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晚睡梦之中,她几次梦见白马锦袍的赵公子,几次梦见艳丽不可方物的赵姑娘,又有几次,竟分不出到底是赵公子还是赵姑娘。只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地望着自己。
她还梦到了儿时的往事,母亲手把手教她写字,亲手绣了那块帕子给她,一时又身处大海中的坐船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父亲就站在船头,猎猎海风吹动他身后的披风,令周芷若好生敬仰。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自己竟还是二十岁上下的人,再擡起头来,父亲已然不在,船头只躺着奄奄一息的常遇春,常遇春怀中还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孩身上插着翎羽箭,已然身亡,周芷若走了过去,叫道:“哥哥!常大哥!”
常遇春只是冲她摇头,脸上露出惊恐之色,虎目瞪圆,好似万万不想让她再走近一步,周芷若一呆,忽然海上一个浪头打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咸咸的海水灌进喉咙,她的胃腹在收缩,想要呕吐之感似曾相识。忽然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周芷若终于窜出海面,大口呼吸,见到牵着自己的这人竟是赵敏。赵敏笑吟吟的神态如旧,身上也是头脸尽湿,松松垮垮披着那身水手服,说道:“周姐姐,咱们在一起是天地不容了,不如你我便沉在这大海之中,永远不起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