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雪夜

第10章雪夜

那天的雪，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我之前给侄女做了一条裙裤，准备今天送过去，从学校出来顺道去了趟中野的叔母家。临走的时候，叔母给我拿了两块鱿鱼干。等到了吉祥寺车站，天已经暗下来，地上也积了一尺多的雪。田中仍然在下雪。因为我当时穿着长靴，所以故意挑雪深的地方走。我把用报纸包着的鱿鱼干夹在肋下，等到了家门口的邮筒旁才发现，鱿鱼干早就不见了。我平常是有些糊涂，但丢东西的时候很少。那天夜里太兴奋，再加上地上的积雪很厚，所以东西掉了也没发现。我感到很难过，这不光是因为丢了鱿鱼干，还因为我想把鱿鱼干送给待生产的嫂子。今年夏天，嫂子就要生产了。据说女人怀孕时很容易饿。也许是因为她们需要把胎儿需要的那份营养也吃下去吧。嫂子平时很注重仪容仪表，这点跟我正好相反。她之前的饭量小得跟金丝雀似的，而且中间从不加餐。可最近她经常感到饿，而且喜欢吃些很奇怪的东西，但又羞于开口。上次和嫂子一起收拾餐桌，听她说最近感觉嘴里很苦，想含一下鱿鱼干什么的。我一直记着这事儿，正好那天叔母给了我两块，我就想着把它给嫂子拿回来，谁知道走在路上弄丢了。我瞬间感觉十分沮丧。

我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哥哥性格怪异，是个小说家。眼看着就要四十了，还是一点儿名气都没有。家里的生活很拮据，可哥哥总借口自己不舒服躺在床上。最关键的是，他光知道动嘴，从来不帮家里做事，有时候嫂子不得不承担那些男人该干的体力活，看着怪可怜的。而且我哥不管遇到什么事，就只知道跟我们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有一回，我实在没忍住，对哥哥说：“哥，你偶尔也背个包出去买个菜，其他家的男人都这么做。”

话音刚落，哥哥就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混蛋。我是那种下作男人吗？我跟你说，还有贵美子（我嫂子的名字）也听好了，咱家再怎么没钱，哪怕家人饿得快死了，我也不会干这种下作的事。这是我最后的一点荣耀，你们最好不要打这些鬼主意。”

这样的决心倒挺值得敬佩。只是这话从哥哥嘴里说出来，就让人十分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憎恶那些采购部的人，还是单纯不想出门买东西？我父母是东京人。父亲在东北的政府机构山形当差，我和哥哥的出生地就是山形。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我和十二岁的哥哥从山形回到东京。母亲前几年去世后，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嫂子。我们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有老家，所以也没人从老家给我们捎吃的。哥哥脾气古怪，和邻里之间没什么交集，所以邻居也不会给我们送来什么珍贵的东西。唉，要是能把刚才那两块鱿鱼干带回家，嫂子看见肯定很高兴。真的很惭愧，而且觉得就这么丢了实在可惜，所以我赶紧跑回去找。我瞪大眼睛在雪地里找，可大雪一直往下落，而且包着鱿鱼干的报纸也是白色的，哪那么容易找到？我沿路回到吉祥寺站，结果连块石头也没找到。我叹息着打开伞，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空中不停地飞舞着萤火虫般的雪花，那样子真美。街道两旁的树上挂着积雪，压得树枝摇摇晃晃，仿佛在轻声叹息。这梦幻般的场景，让我感觉置身童话世界里，我早就把鱿鱼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突然我想起一个好主意，不如把眼前美丽的雪景带回去，这可比鱿鱼干强多了。一直在吃上纠结，让人感觉既低贱又难堪。

哥哥曾经告诉我，人的眼球可以把看到的东西暂时保存下来。如果有人想证明这点，可以盯着灯泡看一会，闭上眼，眼里依然有灯泡的样子。后来哥哥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丹麦的故事。虽然哥哥平时说话不着调，但当时讲的那个故事听起来确实很生动。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丹麦，有位医生解剖了一名遇难水手的尸体。他用显微镜观察死者的眼球时，发现他的视网膜上映着家人团聚的景象。医生有位写小说的朋友，得知这件事后，立刻解释了这种现象。他说那名年轻的水手遇到灾难，海浪将他冲到了岸边，他拼命地抓住灯塔的窗棂，就在他打算呼救的时候，看见守灯塔的一家人正在准备晚饭。他想，要是这时候喊救命，就会破坏这幅温馨的画面。就在水手愣神的瞬间，一阵海浪把他冲到了海里。这水手真是人世间最善良的人。医生非常赞同小说家的解释，他们两个人还为水手举行了葬礼。虽然从科学的角度讲这件事不是真的，可我却十分相信这个故事。在那个满天飘雪的夜晚，我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于是想把这幅美丽的雪景带回去。回到家我就对嫂子说：“嫂子，你快看看我眼底的雪景，看完以后会让你肚子里的孩子变漂亮。”

哥哥当时严肃地说：“胎教倒是很重要的事。”

后来，他在墙上贴了孙次郎和雪之小面的能面，一个艳丽，一个清秀。在两张照片之间他还贴了一张自己的马脸照片。

“你还是把那张照片撤下来吧，我每次看到它就特别难受。”原本善解人意的嫂子都没法忍下去，最后哥哥耐不住嫂子的恳求将照片撤了下来。如果真的每天都看见那张照片，生下来的孩子肯定跟猴差不多。哥哥长得就跟个猴似的，却总自称美男子。有时我们对他真的无可奈何。其实，嫂子很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看看人世间最美的景色。如果我把这幅美丽的雪景带回去给嫂子看，肯定比带鱿鱼干回去强十倍。

于是我放弃寻找鱿鱼干，在回去的路上尽力接收美丽的雪景。我要把这纯白的雪景印在心里。

我回到家，立刻对嫂子说：“嫂子，你快看看我的眼睛，里面全是美丽的雪景。”

“你说啥？你眼睛怎么了？”嫂子站起身，笑着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哥上次不是说，刚看的景色会暂时保留在眼底吗？”

“听他瞎说呢，这话我早就忘了。”

“可我相信他上次说的那件事，你快看看我的眼睛吧。我刚才拼命看了很多雪景。你快看看我的眼睛，孩子生下来以后肯定拥有雪一样的肌肤。”

嫂子悲伤地盯着我看。

“喂。”

哥哥刚才在隔壁的六叠间，听见我们的谈话从里面走出来，说：“还是看我的眼睛吧，效果肯定比瞬子的（我的名字）强一百倍。”

“为什么？”

我恨不得给哥哥一拳。

“嫂子说过，只要看到哥哥的眼睛她就很难受。”

“我在山形待了二十年，这双眼睛看过二十年的雪景。瞬子记事的时候，我们就搬回东京了。你之所以对东京这种雪景感到如此惊叹，是因为你没见过山形的壮观雪景。我这双眼睛看过比这美上千倍的雪景，肯定强过瞬子。”

我感到非常沮丧，差点儿哭出来。还好嫂子出来帮我化解尴尬。她微笑着说：“孩子他爸，你的眼睛不光看过比这美千百倍的景色，也看过比这景色丑陋千百倍的事物啊。”

“就是，负面事物的影响比正面事物的影响大多了，看看你的眼睛，浑黄暗沉，真的很恶心。”

“胡说八道。”

哥哥耷拉着脑袋回到隔壁的六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