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道化之花
第5章道化之花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悲愁之城。”朋友们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同情,然后离我而去。朋友啊!请尽情地嘲笑我吧。可他们冷漠地转过身。朋友啊!问我问题吧,我保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们。我亲自把阿园沉入水底,我那恶魔般的骄傲希望自己活着,却希望阿园死掉。还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朋友啊!看看我眼神中流露出的悲伤吧。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外面下着小雨。
从睡梦中醒过来,我不断重复念着这几行字。文字中流露出丑陋和卑劣的情感,让我无所适从。真的太夸张了。第一,大庭叶藏是谁?他并不是我喝多了幻想出来的人物,而且因为个别事情,他让我感到困惑。这个名字和我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大庭将主人公非凡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叶藏仿佛古树开花,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念出“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时,舌尖跳动给了我某种愉悦的感觉,这真是个跨时代的好名字。大庭叶藏坐在床上望着海面,海面上细雨绵绵。这种场景给人一种穿越时代的感觉。
因为那可悲的自尊心,所以嘲笑和怀疑本大爷的行为是低能的。为了防止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会谨言慎行。同时我要直面这些卑劣的行为。
大庭叶藏。
即使面对别人的嘲笑,也无法反驳。胡乱模仿他人,会成为行业内的笑柄。也许有更好的选择,可我感觉太麻烦,所以还是用第一人称来写。但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写,因为今年春天,我刚刚写了一部以“我”为主人公的小说。如果明天我突然死了,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得意地说我“不用第一人称就写不出小说”。所以我决心要为小说的主人公取个名字。我决定了,就叫大庭叶藏。这很奇怪吗?怎么连你也……
大庭叶藏在1929年12月末的某天住进青松园海滨疗养院,原本平静的疗养院因此引起一阵骚动。青松园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其中两人病情较重,十一人病情较轻,还有二十三人正在恢复中。叶藏住的东一病栋总共有六间病房,也被称为特别病房。叶藏旁边有两间空房,最西边住着一名身材高挑、鼻梁高挺的女大学生,东边的一号房间和六号房间各住着一名女青年。这三名患者都处在恢复期。叶藏住进医院的前一天晚上,袂浦有对情侣跳海自杀。男的正巧被出海归来的渔船救下来,女的一直没找着。消防队的警钟鸣了一阵,村里的消防员赶紧乘船出海寻找这名女子。住在疗养院的三个人被这动静吓坏了,渔船在江之岛的岸边亮着灯晃悠一晚上,三个人一晚上没睡着。到了早上,人们在袂浦的岸上发现了女人的尸体。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短发上,反射出光芒,她的脸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
叶藏知道阿园已经死了。当他躺在渔船上时,他就知道,阿园已经死了。
他问:“我醒来就看见满天星星,她死了吗?”
其中一个渔夫善良地回答:“没有,没有,你别想太多。”
叶藏想,他的语气中带着同情,所以她肯定死了。接着他晕过去了。醒来时已经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
狭窄的白房间里挤满了人。其中有个人在询问叶藏的身份和其他杂事,叶藏毫无保留地回答他。天亮以后,叶藏被安排到另一间比较大的病房。他家人听说这件事以后,立刻给青松园打电话,希望尽快安排叶藏搬过去。叶藏的老家距此两百多里。
原本住在那儿的三个患者见到叶藏感到很满意,而且对未来的疗养生活充满期待。众人在天空和大海明亮时开始入睡。
叶藏失眠了。他脸上贴着白纱布,身上布满伤痕,这些伤都是被海浪冲到礁石上蹭出来的。他的陪护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真野。真野的右眼皮上有道很深的疤痕,看上去并不丑,而且显得右眼比左眼大很多。她的面容有些黑,嘴唇很红,稍微向上翘起,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眺望大海。她尽量不去看叶藏的脸,因为那会让她心疼。
快到正午时分,叶藏的病房来了两个警察,真野需要暂时回避。
两个警察穿着西装,打扮得很绅士。其中有位警察蓄着短须,另一位带着金属框眼镜。蓄着胡须的警察一边轻声询问有关阿园的事,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警察在调查快要结束的时候,靠近床头小声问道:“女的已经死了。你真的想和她一起死吗?”
叶藏没有说话。
戴眼镜的警察皱了皱眉头,露出两三条皱纹。他拍了拍同事的肩膀,笑着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再问,看他也挺可怜的。”
蓄着胡须的警察盯着叶藏的眼睛,慢慢合上小本子,装进上衣口袋里。
真野看见两个警察走了,想赶紧回到病房。她打开门发现叶藏在哭,于是轻轻地把门关上,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等着叶藏心情平复下来再进去。
叶藏已经能一个人去厕所,可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
午后下起小雨,他的朋友飞从外面走进病房,他的外套还在往下滴水。叶藏假装睡着,没理他。
飞小声询问真野:“他已经没事了吧?”
“已经没事了。”
“真的快把我吓死了。”
他身材肥胖,费劲地弯下腰,脱掉身上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和叶藏从中学时代就是好朋友。现在他们一个是没什么名气的雕刻家,一个是没什么名气的漫画家。年轻的时候,天真率性的人都有自己的偶像,而这个偶像往往就在自己身边,飞也有这样一个偶像。他进入中学不久,经常望着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发呆。这名学生就是叶藏。飞把叶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有一天,他在学校的土山后面看到了叶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可以和叶藏搭上话。飞模仿叶藏抽烟的动作,模仿叶藏嘲笑老师,就连叶藏把双手放到后脑勺在学校里闲逛的样子也要模仿。他时时刻刻都在模仿叶藏,因为他知道作为艺术家必须学会模仿。
叶藏考进美术学校。飞也考上同一所学校,只是比叶藏晚了一年。叶藏学习的是西洋油画,飞却选了雕塑。他说之所以选这个专业,是因为看到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时很感动,其实他是怕叶藏太优秀,自己永远无法超越他。如果日后成为大师,提起这段经历,可以简单带过。
两人从这时开始走上两条不同的路。叶藏变得越来越瘦,飞则越来越丰满。叶藏上学期间好像受到某种哲学的影响,变得越来越看不起艺术,而飞却认为艺术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他还经常跟人家吹嘘艺术如何如何,搞得这群人都已经受不了了。他因为梦想创作出杰作而耽误了学业。最后两人都以很勉强的成绩从艺术学校毕业。叶藏几乎不怎么碰画笔,要画也只画那些海报,飞对此感到很无奈。
叶藏曾经说过:“所有艺术都是生活的一种形式,不管这幅作品多伟大,它都是和袜子一样的商品。艺术就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对于这番绝望的言论,飞感到很不理解。
虽然叶藏最近变得越来越奇怪,但飞对他的喜欢丝毫不减。不管怎样,飞最大的心愿还是创造出杰出的作品。他经常想着明天就开工,可到了明天,他只是捏两下黏土。与其说这两个人是艺术家,不如说他们俩是艺术品。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轻易地将这两个人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要是给大家介绍一下市场上真正的艺术家,恐怕看不到三行就会引起读者的不适。我敢保证这句话绝不是在开玩笑。提到这里,你要不要试着写这样的小说?
飞小心翼翼地走到叶藏床边,抬头看着窗外的大雨。他始终没敢看叶藏的脸。
叶藏睁开眼睛,对他说:“有没有吓到你?”
飞被吓了一跳,瞥了一眼叶藏,又赶紧闭上眼睛,说:“有啊,快吓死我了。”
“你怎么知道的?”
飞将手从裤子口袋里伸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落到真野身上,那意思是问她能不能说。真野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吧?”
“没错。”事实上,他是听到广播才知道的。
飞这种犹犹豫豫的性格,让叶藏很反感,直接说出来有什么关系呢。“这才一晚上,我就翻了个大跟头,那些在我身边十年的朋友,把我当成外国人,真的很可恶。”叶藏这么想着,躺在床上继续装睡。
飞感到很无聊,他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站起身。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校服的男人。他身材矮小,长相清秀。飞暗自松了口气。他收起脸上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走到门口,歪着嘴问:“怎么现在才来?”
“是啊。”阿菅很想知道叶藏的情况,所以回答得很急切。
这名青年是叶藏的亲戚,名叫阿菅,他长得很帅气,是法律专业的学生。叶藏比他大三岁,两个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新青年从不在乎年龄差距。现在是寒假期间,阿菅原本在家度假,听说叶藏出事以后,直接坐特快火车赶了过来。飞和阿菅一起来到走廊。
“你这里沾了煤灰。”
飞指着阿菅的鼻子,没有任何顾忌地大笑起来。阿菅坐火车时,鼻子下面沾了煤灰。
“真的吗?”阿菅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鼻子。擦完问道:“现在怎么样?”
“你是问大庭吧?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吗,你看看还有灰吗?”他抬起头。
“没有了。你们家人肯定很着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