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海的码头就在当年赵润玉登陆之处的北面。战争一结束,精明的商家便嗅出了机遇,在富源江的出海口建了个简易码头,这里往北往南、顺着江水往西都极为便利,是走水路地势最佳的交汇处,自然是短短三年不到,便扩展成一派繁荣之象,码头连绵成片人声鼎沸,往来装卸的货物络绎不绝。
湛滢乘的是柳家母女亲选自家商行中最坚固最奢华的大船,这船据说在风浪中也好似如履平地,可见柳氏母女为了公主是下了血本。这点也让鱼跃、鸢飞颇为满意。
鸢飞正给斜靠在船头宽大雕花木椅上的公主打伞遮阳,看着远处码头上都快成黑影的柳氏母女,不由努嘴笑道:“这母女倒是识趣人,用这偌大的船只巴结咱公主,还真是有钱。”
鱼跃捧着茶,不满地斜了她一眼,“这可是她们家祖坟冒青烟的事,别人还求不来呢。”她将茶奉给公主,笑道:“不过奴婢瞧着这柳氏母女可都有些邪性。尤其是那柳青,总觉着瞧着姑娘的眼里放出的是狼光。”
湛滢忍不住放声大笑,“狼有什么不好?世人对狼多有误解,唐师傅说狼对伴侣和族群最为忠诚。”
鱼跃跟笑道:“公主这么喜欢她,干脆带回府得了。”
“你可别小瞧柳青。此人内里可是明白的很,虽自小做奢侈状迷惑眼线,但花天酒地也是过惯了的,相较之下,官场何其清贫。不如边享受着边替本宫办事。”湛滢悠闲道:“柳青可比她娘多一层活络,做本宫在江湖上的眼线绰绰有余。”
“你倒是关心那个柳青。”鸢飞嘟着嘴,对鱼跃不满道:“八月十五将至,若赶不回府,皇上和娘娘当做何想?你也不关心下公主。”
湛滢挑眉一笑,“谁说本宫要回京?难得真正出来一次,怎么着也得好好溜达一番。这次随本宫去边关,你们也开开眼。”
鱼跃、鸢飞俱是吃惊,心中苦笑不已,谁要开眼啊,她们巴不得早回京。公主安全的重担可不是她们能扛起的。如今就只有她们二人贴身护卫着,虽说有皇后娘娘的暗线跟着,但寄希望于旁人她们可没这个轻松心思,却也不敢口出怨言,只得将气撒在柳氏母女身上。鱼跃恨恨道:“如今浪大风急的,柳氏也放心您乘船?”
鸢飞也憋着气,“就是,谁都知道乘船出海在冬季里最为妥当。当年赵大将军不也曾向皇上谏言过,说春夏季海上最是变化莫测,这柳氏也太不将您的安全放在心上了。”
“你们呐,连进谗言就不会。打仗和行商岂可一样?若是有半年不能出海,以前那些从南方偷来北地的士子如何过来?渔户们又当如何?当年赵润玉的奇袭之计是要确保万无一失一击得手,五万大军行踪半分不能泄露,当时也没个码头也没个接应,事关兵家大事,天时地利无不要考虑详尽,赵润玉怎敢有一丝托大?行商则不然,有经验的老手凭着天气就知道下一刻是否有大风浪,到时寻个内湾抛锚避风即可,哪里会如当年赵润玉那般需要瞒天过海。过去北边海域极少有人行商,也是因为战乱。你们数数,这百年多来北狄跨过环山、武威两省□□中原的次数。外族入侵流寇四起,商户谁还敢来?如今我大端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商人寻商机的本领可比狗鼻子要灵得多。这里地势绝佳,内江外海相连,南来北往向西行,甚至都不用转船。将来这一处必定会成为个繁荣的城镇。”湛滢怎会不知下人的心情,隔着平日她也只是调侃一句并不会解释,不过今天见码头处的繁荣景象,想到端朝国力的蒸蒸日上,心中颇有豪情,故而也多说了两句。
鱼跃、鸢飞知道公主的脾气。主子心情好,下人更要懂得适可而止,也都只赞扬了皇上的圣明,别的也不敢再说什么。
湛滢对这两个丫头的举动颇觉可心,宽慰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不是回京,路上就绝无危险。”
鱼跃、鸢飞见主子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岔开话题,陪着说笑了一番,只是暗里戒备更严。
海上航行倒是挺顺畅,八月头,湛滢三人弃船上岸,地点也正是当年赵润玉领军登陆武威的地点。湛滢不住感慨,这位赵大将军的行军路线倒是为大端开辟了商路。而鱼跃、鸢飞却紧绷起了心思,凭着她们的身手,早在一上岸就感觉到被人盯梢了。也不知公主怎么想的,似乎浑然不觉,一路向北而来兴致颇高。
中秋节前三天,近乡关已立在眼前。湛滢暗自吃惊,这位赵将军不但是个领军的帅才,在政务上居然也很有建树。近乡关城门处驼铃阵阵马鸣声声,来往商队络绎不绝,奇装异服者比比皆是。有的看上去根本不是北狄人。
湛滢仔细观察了一番,虽说来往热闹,但进去关门都会遭到严密检查,守关士兵一丝不苟却不严苛,明显的内紧外松。她越发对这位女大将军感到好奇。
进关寻了一处干净的小酒肆,点了四个特色小菜,想了想又忍不住叫了一壶当地的苦酒,尝了一下顿时又吐了出来。掌柜的见湛滢如此,笑道:“这酒初来者都喝不惯,但喝惯了就欲罢不能喽。初时喝着苦,渐渐的就能品出一丝甜味,越喝到后面越觉得滋味美妙。其实酒也就是一般酿法,就是加了一味当地的中药,主要是为了御寒暖身的。”
湛滢毫不在意,呵呵一乐,“掌柜的,你们这儿行商倒是很多啊。不是说武威省多山难走,商队都是从环山省行进的吗?”
“客官您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咱们这武威可是宝地,菌子、皮毛、药材,山里遍地都是。尤其是这药材,咱这里的地种粮食收成不好,种药材那出来的都是上品。天下人谁没头疼脑热的,那些番邦蛮子也是一样。我店对面的那家昌记商行看见没,那是我们武威最有钱的昌老爷家的店。这昌老爷可会做生意了,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漠北的调料香粉玉石,运药材时将这些东西顺便捎带上,往来一贩卖,十几倍的利益呢。范赫一完蛋,他们家就像发面的馒头越蒸越大。我要是有本钱有商队,我也这么着做呢。”掌柜的来了兴致,急切地向外地来人夸赞着自己的家乡。
湛滢拿舌尖又品尝了一点苦酒,赶紧夹了口菜,随意问道:“这人来人往的,你们也不怕夹杂着北狄的奸细?”
“赵将军一来就颁下令了,每五户一连,可不是连坐啊,是互相帮忖,防着蛮子捣乱。衙门口更是十二时辰都开着,但凡谁发现有可疑情形尽可去举报,一旦查实,那可是大大得赏赐。街头那打铁的老尤,前些年眼尖发现个可疑的家伙,结果真是蛮子的奸细,官府又是放鞭炮又是给锦旗,还赏了足足十两纹银呢。”掌柜的喋喋不休,“客官您是不是小瞧了咱这女将军?告诉您,别看是个女的,打仗一点不含糊。她来得前几年北狄倒是经常打过来,被狠揍了几次后渐渐地来得少了,最近这些年几乎不见蛮军了。边关有李朗和赵将军是咱们百姓的福气。比那范赫强多了,只知道一味地不准人进来,狠命地盘剥百姓,朝廷要迟来几年收这祸害,武威的百姓就该都死绝了。咱们这地方想要光靠着自给自足,大伙非得饿死不可。这南来北往的客商一多,什么东西都过来了,百姓们可以用手里的东西换些钱物,日子好太多。不过啊,客官您要是想跑生意,有一条可得记住,出关和北面做生意,粮食、盐铁、药材可都是禁品,逮着就是砍头的死罪。头几年有些人贪图暴利想着法子夹带,咱大将军那是明察秋毫。因为这个可死不了不少人,活该。”见客人感兴趣,掌柜的那张嘴更是停不下来,将这近乡关的名人风情一一道来,尤其是那位昌老板,说得更加详细。
湛滢也不打断掌柜的,就当是听书,心里却对这位女将军更加好奇。连那酒也品出了滋味。吃饱喝足后,湛滢打听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客栈,领着鱼跃、鸢飞直接过去付了房资,安顿下来。才想命人打水洗漱一番,就听见敲门声起。
鱼跃、鸢飞警觉起来,一个站在公主身边,一个小心地去开门,十分默契。
敲门的人一身华贵,面相倒是看着和善,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明亮灿烂。这人似乎是知道湛滢的身份,口型中吐出了“公主”二字。
湛滢眼中闪过一丝意味,示意鸢飞放人进来。来人闪身而入,见鸢飞将门掩上,才跪下叩头道:“小民昌福是皇后娘娘的人,小民此来是要接公主去小民府上居住。”说着将怀中的书信奉上。
鱼跃拿过信件仔细闻了闻,又舔一舔信封,拆开后再次闻上一闻,这才将信奉上。
“不过是一份信,焉知真假?况且信中只不过叫你们暗中保护本宫而已。”湛滢看罢不置可否,示意鱼跃将信烧了。母后的字迹印鉴自己最是熟悉,但身处险境岂能不防?
这情形俱在夫人的意料之中,昌福也不焦急,道:“小民口笨,斗胆请公主允许小民的夫人们进来单独面奏。”
湛滢浅挑眉眼,有提议让她觉得有些意外。这个当家人竟然拿夫人做说客,好生奇怪。不过兴趣也上来了,她眼神一瞟。鸢飞会意,领着昌福出了门。片刻,两个端庄娇美的女子莲步轻移而进,跪倒在地口呼千岁,神情落落大方,一望便知是贵族之家调/教出的闺秀。
鱼跃、鸢飞见这两个妇人的身形体态俱是柔弱,心知是不会武功,而公主倒也有些技艺傍身,也就放心地和昌福退下了。
湛滢静静打量这两位妇人,发现竟有六七分相像,心中更觉有趣,于是笑问:“二位夫人可是姐妹?”
其中一位略显妖娆的恭敬道:“公主好眼力。民妇董姝韵,这是家姐董姝晴,俱是嫁于昌氏女为妻。”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湛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诧。昌氏女?董家姐妹?前皇后与前晋的皇子妃?
董姝韵见公主不过是有一点惊奇,不由暗叹闵仙柔将女儿教得实在太好,喜怒不形于色,上位者该有的气度。她也不再试探,道:“公主心中疑虑容民妇日后详解,如今形势危急,还请公主移驾陋室。”见公主依旧悠哉,她有些焦急,“殿下,今时不必往常。赵大将军已于几日前领兵出城抗击北狄,如今关中管事的是那位马英将军。这位马英虽是名门之后,但颇多疑点。民妇也曾上书娘娘,但娘娘却说无有实据,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民妇一直派人暗中查探着。您今儿一进关,马英的人马便有了异动,各街道处皆有乔装兵丁设了暗哨,关口处更是比平常多出来一倍的兵力盘查过往人员。民妇一家商议了,您还是去民妇家中安全些。”
湛滢内心其实已经信了五分,单就这家人的身份而言,如此特殊根本没有必要编造。而且除了母后,谁能劝动母皇给她们自由?只是身为公主,必定要比别人多一层思虑,万一她们起了背叛之心,自己前去岂不落入贼手?毕竟母皇母后能给予她们的条件,将来的上位者也一样能给予。何况既已被盯上,去了昌府也是不安全的。
董姝韵见公主仍是不置一词,心中明白,忙道:“若是公主觉得民妇家中仍不安全,那就请您移驾大将军府。”
“哦?难道大将军的家眷也是母后的人?”湛滢终于说了一句。
董姝韵见机道:“民妇奉命暗中保护赵大将军家眷,因此和陆凝香相知交好。但民妇并没有和凝香如实说出身份,只和家姐以舒晴、舒韵自称。还望公主替民妇一家保守身世秘密。”
湛滢微微点头,正合心意。谁敢轻易私闯大将军府,最重要的是,赵润玉决不会有二心。母皇锐意改革十余年,虽说女子现在有些自由,但这天下仍以男子为尊。赵润玉已然手握重兵前程无限,即便有人拿更大的权势诱惑于她,她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女子身份和那惊世骇俗的姻缘。真要男子登基,那些固守男尊女卑的迂腐礼教者岂能放过恢复所谓“正统”的机会?到时她就会成为活靶子,皇帝自个都是男人,怎会真心向着她?只有大端的女皇才能是她永久的靠山。再者董姝韵话语中已经透露了马英的异常,赵马两人的恩怨早就成了死结,马英既被拉拢,那敌人就绝不会再去拉拢赵润玉自找内讧,何况凭着赵润玉的才智怎可能放任下属有异?必有后手。目前还是住在大将军府能让敌人暂且掂量一下,不敢有所异动。
董家姐妹松了口气,赶紧分头去安排。董姝晴陪着公主一行上了车,董姝韵则先一步去见了陆凝香。
陆凝香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微微有些丰腴,更显韵味,只是不大管事。府内一切皆以赵母为先。赵母见她如此孝顺,也渐渐放下芥蒂,后又过继了三个孩子,也算赵家有后、对祖宗有了交代,更加没有烦忧。而府外一切皆以赵润玉为首,毕竟是官家出生,该有的警惕还是必要的。初来时昌家夫人的刻意结交,她问过润玉,得到允许后这才小心应付。后来从润玉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每隔一月润玉都会将身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密奏皇上。昌家结交竟是得到皇后娘娘的首肯。她心知肚明,既是保护也是监视。不过这样一来,她倒是放下心和董氏姐妹走近了。后见赵家得势,娘家人来信想沾光一二,她也是禀告了赵母和润玉,偶尔借着昌家的商队给娘家送了几封银子,便再也不提。“婆媳”和谐、“夫妻”恩爱、孩儿绕膝,这一切都让她幸福地恍如梦境,但心思却越发细腻,生怕稍微行差踏错便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听到董姝韵欲要让她们庇护一个陌生人的来意,她一时不敢答应,董姝韵一来就要求屏退下人单独说话,可见想要庇护之人来头不小,润玉不在,更要谨慎。
董姝韵急了,也深知陆凝香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精明,而且护家更如护命。也难怪,少时的经历再加之得来不易的爱人确实容易让人如此。可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思前想后拖延时辰,必须得趁着敌人没有反应之时,将公主送入安全之地。一瞬间,董姝韵的心内已经思量了许多,凭着赵润玉的心智,对自己一家的刻意接近定有警觉,从初始陆凝香的敷衍态度就能看出。其后转变的热络明显是放下戒备,这也说明自己一家已经被调查过。然而以昌福从前和范赫手下密切的过往,赵润玉凭什么信自己?肯定有人稍许透露过昌福的身份。这样机密事没有皇后的授意谁有这么大胆子泄露。既然背后都是皇后撑腰,双方又心知肚明,不如干脆挑明。公主安危是天大之事,容不得半分闪失。
陆凝香只听董姝韵异常严肃道:“凝香妹妹,你可知姐姐让你家庇护之人是谁?我朝公主,帝后唯一的嫡亲血脉,将来的大端天子!”闻言,她只觉周身一紧,毫不犹豫道:“公主现在何处?我即刻去准备一下。”昌家人的身份早被证实过,每隔一月的密折中也写有昌家的情况,既然帝后没有指示,这说明昌家是可信的,所以她也不再怀疑。
“由我夫君和姐姐陪同,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妹妹不需刻意准备什么,只赶紧吩咐府内加强戒备。”董姝韵匀了口气,又道:“公主进关已有些功夫,早被监视了,到了你这里也逃不过眼线,只能靠妹妹这大将军府中的护卫和威名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也会调集人手暗中保护公主。咱们一明一暗,定要护得公主万分周全。”陆凝香闻言赶紧去调配护卫,片刻,搀扶赵母回来了。这么大动静,瞒不住赵母,而且这老太太也精明。
赵母一来就埋怨董姝韵早不将公主带来,非等到有人监视了这才想起大将军府。
董姝韵苦笑道:“皇后娘娘只要求我们暗中保护公主。谁想那个马英动作太大,我们恐怕事情不妙,这才劳烦你们的。”天气渐凉,她们一家本来是准备回下风城的,一接到消息,就紧赶着来到近乡关,其中的焦急和辛劳外人怎会知道。
“这如何能叫劳烦?每个大端子民为公主去死都是荣耀的。”赵母忽有恨恨道:“老身早就瞧见那个姓马的不是好东西。他竟敢谋反。”
陆、董二人听言,均想,当初也不知是谁想将女儿嫁与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