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珠迸
长宁已经很久没有踏足长乐宫了。晴朗的阳光下,这座巍峨的殿宇静静伏在雕栏玉砌之后。此处花光柳影,玉楼金殿。一蓬蓬飞絮摇曳而过,似春日里的一场小雪。庭内的芭蕉久久无人打理,软塌塌地歪斜着,叫人看了心生寒意。原来昔日风光无限的管昭容,竟沦落到莳花宫女也无了。
丝桐推了珠镜殿的大门,扶着长宁跨过高高的门槛。里头暗沉沉的,一股烟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的陈设已被撤去了不少,但仍保留着当年的富丽。数尺高的缂丝山水折屏将内室掩去,南红琥珀珠帘无声垂落。
管燕绥坐在梢间里,一身朴素的淡绿色衣衫,只有袖口和衣襟处绣了几朵暗纹。发髻用铜簪子绾了,上头不过两三朵蓝绿色的宫绢点缀。从前看惯了她披罗戴翠,骤然相见,也觉得甚是别扭。管燕绥见了长宁,也不请安,只是盯着窗外看。丝桐拂去椅子上的几片尘埃,扶着她慢慢坐下。
长宁淡淡问她:“好端端的,过着安生日子也就罢了,怎么就恨上了本宫呢?”
“恨?”管燕绥嗤地一笑,终于有了反应,“我当然是恨你的。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地设计,我大约已能封妃了吧。”
“封妃?”长宁不以为然,“你机关算尽反落得这般模样。其实当年你若不设计假孕,或许是有封妃之日的。”
“我一点也不喜欢孩子。”管燕绥皱起眉头,“孩子多吵啊,又闹腾,没完没了。前几日我听见了歌舞声,他们都说是舒韫宜生了个公主,正在摆酒庆祝呢。她一腔深情,拼死生下个孩子,也不知在陛下心里能排第几。还是淑妃你有福啊,儿女都是其次,偏偏手上也不干净,在陛下眼里却清清白白,节节高升。”
“你利用坠马陷害本宫,又布下天象之事。趁本宫失意,传来长欢的死讯。尔后假孕争宠,妄图栽赃本宫。你的手又干净得到到哪里去?”长宁的心底微微泛着冷意。
管燕绥满脸轻蔑之色:“所以你编造流言,祸水东引。还借你女儿的病来诬陷我。淑妃,你果然好手段。”她作势拍了拍手,“如此说来,是我输了。你是个聪明人,比柳含烟更难缠。”
长宁语气平静:“柳含烟被你算计还不自知,一心想和你联起手来对付本宫,最后偷鸡不成反蚀米。只是你既然当时不曾对本宫出手,如今步步相逼又是为何?”
管燕绥怔怔地没有说话,半晌功夫过去才开口道:“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皇后之位。除去了你这个阻碍,我就能青云直上了。”
一片柳絮透过半开的窗缝飞了进来。长宁拈起飞絮:“并非所有柳絮都能青云直上,有的是委地不起,零落成泥的。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她问道“本宫的补药是你叫人动的手脚吧?”
管燕绥心中大觉畅快:“是啊,这么久了你才发现,看来淑妃也不是无所不能。”她的眼里仿佛能渗出毒液一般,“我输给了你,可你就真能赢吗?陛下疑心深重,你如今风光,焉知来日会不会比我更加凄惨!”
长宁的心突突直跳,几乎快要冲出肺腑。管燕绥的眼神中闪动着几许疯狂:“你我斗来斗去,两败俱伤。可这一切都是谁引起的?是陛下啊,是陛下啊!他那样宠爱你,还不是因为我的几句挑唆就把你禁足宫中?还不是因为子虚乌有的天象就视你为不详?赵长宁,你杀了我也无妨,风水轮流转,没有人会永无落败之日!”
良久的寂静之后,长宁仿佛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大为震动,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一旁的丝桐已经呆住了,愣愣地望着管燕绥。
终于,长宁闭了闭眼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眼里流露出几许悲悯之色,“你我同为女子,彼此相残,实在可惜。其实本宫当日见你鲜衣怒马,心中十分羡慕,也盼望能如你一般潇洒恣意。可是却不能够了。而且如今你生了害本宫的心思,本宫是断断不能再容你的。”
管燕绥流下泪来,闭上了眼睛。长宁平复了内心,才低声吩咐丝桐将鸩酒赐下。管燕绥颤抖着拿起那酒,眼中有恨意闪过,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的,从自己指使阿香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算到了自己的今日。她的指节微微泛白,将杯子捏得极紧。最后迅速地仰起头,将那杯中物一饮而尽。
长宁也未曾料到她会这般果断地赴死,惊愕之中又听见管燕绥说道:“与其叫我如此狼狈地活在这宫里,受人挫磨,还不如死了快活。”
那鸩酒毒发极快,不一会儿功夫就见管燕绥抽搐着倒地,再无了气息。瘗玉埋香,月坠花折,曾经盛极一时的昭容娘娘,最后也死在了飞絮漫天的春日里。史书上寥寥几笔,已是管燕绥的一生。
管氏,建章十二年入侍宫中。自贵人累进昭容,后降为嫔。建章十七年春殁,时年二十二。
丝桐扶着长宁走出长乐宫时,脚上仍有些发软。长宁看了她一眼:“叫人去把管氏的尸身清理干净,就说是得了急病才走的,让奚宫局打点好。”
“是。”丝桐心有余悸,脚步颤颤。她是跟着长宁在宫中多年的老人了,可见了管燕绥的死,却不知为何生起了一股惧意。
“你害怕?”长宁轻声问道。
丝桐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从前妃嫔被赐死,哪个不是又哭又喊,不肯就死的。可管嫔她仿佛毫无惧意,实在让奴婢吃惊。”
恍惚之间,长宁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御苑策马射柳,艳惊四座的少女。她叹了一声:“管氏心性坚毅,不知胜过男子多少。只可惜……”
“可惜什么?”丝桐怔怔地问她。
“可惜进了紫禁城。”
长宁说完了这一句便始终沉默着,没有再说话。管燕绥死前所说的话至今仍在心口萦绕。她早就知道的,进了宫注定就是纷争无限,可一切的起因……长宁举目望向远处的甘露殿,一股浓浓的疲惫之感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