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柳折·下
夜已深了,玉照宫里头寂若无人,唯有窗外宫人们沙沙的扫雪声响起。长宁盯着书卷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竟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丝桐捧了一盏红枣银耳羹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她身边,不敢轻易扰了她的清净。
“宋庭深已经送去甘露殿了吗?”长宁放下书,剔了剔烛芯,漫不经心地询问身后的丝桐。
丝桐含笑道:“早已送去了,借的是荆国公府的名义,小姐只装不知道就是。奴婢都嘱咐清楚了,只叫他一五一十地把之前给小姐说的再说一遍。”她叹了一声,“只是柳充华当真会供出实情吗?”
长宁不置可否:“柳充华不说,喜儿也会说。陛下已经吩咐用刑,且看她撑不撑得过去吧。”她语气一顿,“良妃那儿……”
“良妃娘娘已经在甘露殿外跪了一天了。”丝桐轻声说道,“倒像是知道自己逃不过。”
“柳含烟一心以为是良妃设计夺了致晔走,心中有恨。就算陛下要她死,她也会拖良妃下水,否则怎能甘心。”长宁的叹息声像一缕风,绕着扶霭殿盘旋了一阵,又缓缓地沉寂下去。
丝桐似有疑虑:“那嘉贵嫔那时候的事儿……”
“这就要看柳含烟自己了。那事情和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我觉得她未必会说。”长宁轻轻摇头。
李朔泓派来的暖轿接了长宁去甘露殿,她一下轿便看见了跪在阶下的良妃。她仍穿着平日里的简素衣衫,发髻梳得纹丝不乱,毫不见半点颓丧之气。长宁脚下一顿,缓缓走到了她的身边。
“淑妃。”许是一日未曾进水的缘故,良妃的声音有些嘶哑,她依着规矩向长宁低头说道,“淑妃娘娘万福。”
“良妃姐姐从前并不会这样叫我。”长宁俯视着她,“天气这样冷,姐姐为何跪在此处?”
良妃的笑容有些酸涩:“自然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她似是在喃喃自语,“从我当年上了贼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终归有这一日。”
长宁没有说话,曳地的藤萝紫玉兰纹留仙裙拖过良妃身侧,走进了内殿。炭盆里的银骨炭烘得甘露殿内温暖如春。她含笑站到李朔泓身侧,为他磨墨,眼神飞快地掠过桌案上还未写完的圣旨。
“你来了。”李朔泓放下笔,轻轻牵过她的手,“外头冷不冷?”
“雪停了,比前些日子好一些。”长宁婉声说道,“只是良妃姐姐还跪在外头呢。地上凉,她难免受不住。”
李朔泓淡淡地“哦”了一声,未置可否,握着她的掌心摩挲:“她心虚,自知逃不过一劫,索性先来请罪了。”
长宁状若不解:“请罪?良妃姐姐是最和善不过的人了,能有什么罪呢?”
“你先坐。”李朔泓拉着长宁到窗边坐下,望向她的眼神有一缕怜惜之色,“朕严审了喜儿,果真吐出不少事来。她竟与良妃沆瀣一气,设计害得敏贵嫔小产,逼迫端悯妃自尽。”
他的话语间绝口不提昔年的荣妃,总叫长宁觉得心里头寒浸浸的。为什么呢?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盛宠多年的女人心如蛇蝎?还是不忍对已死之人多加追责?长宁没有问出口,只是发出了轻轻的惊呼声。
“陛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长宁说着,眼中含泪,“端悯妃之死固然令臣妾沉痛不已。可良妃姐姐服侍您多年,她的性子您也是清楚的。她不像是会做出那等子事情的人。”
李朔泓眼神中多了些探究之意:“今早荆国公府送了一个人进宫来。你还不知道吗?”
长宁轻轻地摇头:“臣妾自入宫后便少与家中往来,偶尔写了家书,也不过是些素日琐事而已。并不知道母家送了什么人进来。”
“宋庭深。”李朔泓的指节轻叩桌案,“就是绿绮的夫婿。绿绮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长宁泣道:“绿绮薄命,竟想不开自尽了。臣妾也替她难过。”
李朔泓叹道:“绿绮之死和宋庭深脱不了干系。个中缘由朕已听他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事,着实令朕吃惊。”他顿了顿,“宋庭深有一封端悯妃的亲笔信,上头直指良妃和柳充华。朕询问了喜儿和柳充华,她们也承认了。想来良妃也猜到了,这才跑来跪在甘露殿前。”
长宁的眼神瞥过窗外,隔着薄薄一层霞影纱,还能依稀见到外头那个纤瘦的身影在寒风中颤抖。她听了,不由得流下泪来,半是真心,半是作戏:“臣妾原以为良妃姐姐性子温和宽容,怎么会……怎么会……”
李朔泓叹息了一声,将她的肩轻轻搂入怀中:“如今寻到了真凶,你也可安心了。”
长宁与他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荣妃。过了半晌,又听李朔泓说道:“朕会追封端悯妃为端悯皇贵妃。希望她九泉之下能得安宁。”
“臣妾代长姐谢过陛下。”长宁轻声说道,“那么,背后陷害之人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李朔泓有些迟疑:“柳充华毕竟是致晔生母。朕不想致晔长大后发现自己有一个如此不堪的母妃。便将她赐死吧,对外只说是病逝。致晔就送去太妃们那儿抚养吧。至于良妃……”
他的语气渐渐沉了下去:“良妃是自打潜邸便服侍朕的人了,朕本对她寄予厚望,未曾想竟也牵涉其中。但她也是受人胁迫,朕……”
长宁的心坠得发疼,她对良妃总怀着难以言说的感情。是良妃将长姐之死向自己和盘托出,也是她隐匿了许多真相避而不谈。良妃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向自己诉说当年之事的呢?
“便将她永生幽禁重华宫吧,仍旧保留妃位。只是朕从此再也不愿去她那儿了。”李朔泓闭上眼,“至于兰枝,她若继续住在重华宫也难免尴尬。便让她入住英华宫正殿吧。”
“陛下英明。”长宁没有多说什么,依偎在李朔泓的怀中合上了眼,侧耳聆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呼啸而过,像极了谁人悲戚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