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太子
年关将至,天亦渐渐冷了起来。长宁听着窗外刮了一整夜的风,把掐金珐琅手炉拢得更紧了些。丝桐执着象牙梳,蘸了蘸刨花水为她抿头发。皇贵妃的装束总是隆而重之,方能彰显身份,发髻更要高耸入云,镶金佩玉,极耗时间。长宁最厌烦这些表面功夫,只叫丝桐为她梳个灵蛇髻,挑了几支赤金凤衔珠步摇装点。
“荆国公府递了消息进来,说是前朝正在力谏陛下立太子。”丝桐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刨花水加了白芷,当归和薄荷等物,气味清香,萦绕发丝之间。长宁闭着眼,闻着那缕缕香气,心也跟着沉静下去:“陛下春秋鼎盛,为何要说这些。”她顿了顿,“朝臣们都怎么说?”
丝桐抿着嘴笑了,也不直说,拐弯抹角道:“如今宫中不就只有咱们二殿下和柳氏的三殿下吗?小姐身份尊贵,二殿下也颇受陛下宠爱。群臣自然也是顺着帝心说话的。”
长宁轻轻嗤笑了一声:“那可未必。陛下疑心深重,万一为避牝鸡司晨之祸,要学汉武帝,那我可活不长了。”她忽觉得脑仁突突地跳了起来,一阵阵地发痛,“致昀和致晔都还小,好端端地竟说起这些来……”
长宁不是没有动过心思的。李朔泓年近四十,身子骨早已不如当年。如今又流连美色,陈时茂查了太医院记档,也含糊说圣躬抱恙。每每侍寝,长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李朔泓的身体仿佛衰老了许多。也难怪朝中已有了劝立太子的声音。
丝桐答道:“话虽如此,可小姐如今毕竟是皇贵妃了,柳氏又是罪妇,虽对外说是病逝,可连个追封也无,朝臣们最识得风向,自然只说二殿下好。”
正在思索之际,镂月便进来,隔着帘子禀道:“娘娘,孙奉公公来了。”
长宁心中不知怎的,猛然一跳,唤了镂月领他进来。孙奉一入内殿便笑眯眯地打了个千儿道:“皇贵妃娘娘,陛下想听您抚琴,正在甘露殿等候。”
“本宫更衣后即刻便去。”长宁微微颔首,略生疑虑。
孙奉低声道:“娘娘务必小心些。”他瞟了一眼四周,做了个“二”的手势。长宁顿时了然于心,不敢耽搁,一壁叫镂月抓了金瓜子给孙奉,一壁催丝桐加快动作。
丝桐手脚麻利地替她绾好了发髻,又取了一件厚实的藕合色圆领袍罩在水红色褙子上,系了条浅金色的卷草团花纹十二破裙。长宁心中略有不安,待到了甘露殿门前,才收起愁容,笑盈盈地推门而入。
李朔泓正在批阅奏章,长宁请了安,便将怀中抱着的一张琴放好,低头调试琴弦。李朔泓闻声,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了她几下后赞道:“你这身衣裳不错,颜色干净,又不失身份。”他轻轻点头,“只是首饰未免太素了些,慎妃素来不喜张扬的,前几日过来也好生打扮了一番。”
长宁笑了笑,仍旧拨弄琴弦:“臣妾被那些钗环压得脑仁疼,叫丝桐按了许久才好些呢。臣妾是个担不起重担的人,若是能日日不插戴珠翠才觉得松快。”
李朔泓的目光依旧牢牢地凝在长宁身上,像是想从她的笑容里看出几许端倪:“这又是胡说了。你身为皇贵妃,把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哪里便担不起重担了。”
长宁闻言,只是笑,也不说话。她想了想,弹了一曲《鸥鹭忘机》。长宁自幼苦练琴技,早已炉火纯青。如今沉下心来,琴声恍若远山淡影,渺渺无痕,仿佛天地之间,唯有水鸟无声滑过湖面。一任风起波澜,依旧自得其乐。
曲至尾声,仿若水波轻漾,婉转低回,又如云霭舒展,空灵清远。李朔泓听得一时出神,丢开了手中的狼豪笔,侧耳细细品味。良久后,仍有余音袅袅,甘露殿内唯闻琴声。
长宁抬起眼望向李朔泓,见他不做声,起身行了一礼道:“陛下,臣妾技艺粗浅,望陛下莫怪。”
“极好,极好。”李朔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若说你的琴技粗浅,那整个教坊司的琴师都该羞愧而死了。只是怎么想起要弹《鸥鹭忘机》了?”
“臣妾闲暇时读《列子》,最喜鸥鹭忘机的典故。想来唯有心无杂念、清净超然,无巧诈之心的君子,才得人人亲近。臣妾深以为然。”长宁柔顺地答道。
李朔泓紧绷的嘴角微微放松了几许:“的确如此。”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奏章,唤长宁道,“你来看看这个。”
长宁为李朔泓读奏折已经有了些许时日,早已轻车熟路,自然不会推辞。她拾起来细细看了看,不禁双眉微蹙:“几位大人联名上书,请立致昀为太子?”她嗤地一笑,“恕臣妾斗胆,陛下正当壮年,提议立储是否为时过早了?”
“立储倒也无妨。毕竟咱们的致昀天资聪颖,朕也有心栽培。”李朔泓笑道,“你觉得如何?”
长宁眼神坚定:“陛下,致昀年纪尚小,资质如何还未完全显露。但倘若他真的有治世之才,那臣妾也会恳请陛下立致昀为太子。”
李朔泓闻言微有几分诧异,眸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你倒是不避讳?已有人告诉朕,主少母壮乃是大祸。”
“陛下,若您要因立致昀而赐死臣妾,臣妾绝无怨言,这是为天下千万苍生,为我朝百年社稷着想。”长宁坦然一笑,毫无芥蒂,“但陛下,您的圣明远超汉武帝,臣妾又怎会做了钩弋夫人?”
“你说得对。”李朔泓不禁抚掌而笑,脸上的阴霾之色一扫而空,“朕的长宁,生来高贵,才华横溢,朕怎舍得叫你如钩弋夫人般薄命多舛?”
他伸手将长宁揽入怀中,水绿龙纹锦袍上萦绕着眸中浓烈的香气,却仍旧遮盖不住那股药气。长宁的心渐渐变得放松,她知道的,如今的李朔泓,除了致昀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凤钗低垂,珍珠穗子恰到好处地落下,隐去长宁面上那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