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暴雨
吴如意走时仍不忘恋恋不舍地再三回首,仿佛指望着能从李朔泓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捉摸出几许对自己的信任。可终究是徒劳。长宁沉默地坐在原地,敏锐地察觉出了李朔泓的一缕焦躁。
夜色低迷,外头不知何时传来了潇潇雨声,凉风裹挟着一缕清冷的菊花香气入殿。长宁这几日心力交瘁,身子也不大好,骤然吹了风,不由得咳嗽了几声。殿内只点了一两盏灯,时而烛光晦暗,令人眼眶发酸。
李朔泓转动着手里的翡翠珠串,也没有看她:“淑妃,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长宁心中惊如擂鼓,摇了摇头:“陛下已然责罚了吴才人,为何还要问臣妾这个?”
“朕惩罚吴氏,也是为了维护你的颜面。你是堂堂正一品淑妃,执掌六宫事宜。倘若此事牵连到你,传出去难免折损皇家颜面。”李朔泓这话说得冷漠,叫长宁的掌心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来。
“陛下,臣妾没有做过。”长宁起身跪倒在他跟前,“诚如陛下所言,臣妾如今乃是后宫之首,地位尊崇。既然如此,且不说此事破绽百出,就算臣妾贸然去害嘉贵嫔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纵然殿内铺了厚厚的一层织金地毯,跪久了仍觉得膝盖酸痛发麻。长宁等了许久,才听见李朔泓缓缓开口:“朕自然是相信你的。”话虽如此,长宁却没法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半分信赖之情,“只是这世间,妒则生恨,深宫女子又大都工于心计,朕不得不起疑心。”
好一通冠冕堂皇的话。长宁心里微微泛着冷意。紫禁城里的女子彼此算计,斗得你死我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她一时间觉得无话可说。微暗的烛火之下,李朔泓这张与自己对望了数年的脸渐渐变得扭曲,令她陡然生出一阵深深的厌恶。
“陛下,臣妾与嘉贵嫔无怨无仇。陛下一向厚爱臣妾,令臣妾深受皇恩,无意妒忌他人。再者,她没有子嗣,臣妾何苦要算计她?臣妾在您身边数年,臣妾是什么样的性子,您都看在眼里。”长宁的话掷地有声,竟使得李朔泓眼神回避,顿觉尴尬。
“长宁,朕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李朔泓伸手将她扶起,软了声音,“只是你也知道,吴氏愚笨又古怪,若说是她所为,恐怕嘉贵嫔是不信的。她又受了伤,朕这些日子还是要多去看看,你别太往心里去。”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冷落自己一些时日了。长宁笑得颇为僵硬,屈了屈膝,很识大体地说道:“臣妾明白。只要嘉贵嫔能安心,臣妾就算受些委屈也无妨。”
“你能如此体贴,朕也放心了。”李朔泓顿了顿,又徐徐说道,“燕绥此番受惊,朕实在不忍。便晋为充华吧。”
长宁一怔,只觉得脸上发酸,笑容凝在脸上,半真半假:“这是应该的。臣妾会嘱咐人好生安排册封礼的事宜。”
李朔泓“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道:“朕想着,安充华侍奉朕多年。为朕生下了昌乐公主,如今还抚养着真阳公主。便晋为淑仪吧。”他捻动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安淑仪恭敬谨慎,许多事情也可为你分忧。往后你多提点着她些。”
这便是要借他人之手来分自己的权了。长宁闭了闭眼,又行礼道:“是。臣妾定尽心竭力,教安淑仪协理宫务。”
离开甘露殿时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长宁浑身寒浸浸的,如泡在冰水里一般。丝桐早就着人去取了厚实的大氅来,见长宁出来,忙为她系上。香色锦上添花纹的大氅裹在身上,柔软而暖和,可不知是不是秋雨太过凛冽,长宁禁不住在风中发抖。
丝桐面露忧色:“小姐可是冻着了?奴婢回去给您做一盏热热的姜汤暖暖身子。”
长宁笑了笑道:“好。”
她抬起头,站在甘露殿前的玉阶上眺望着远处的宫苑。如墨深浓的夜色里,远处渺渺的灯火在雨水中浮动,一如湖面上摇曳的倒影。丝桐搀扶着长宁上了轿,生怕她冻坏了身子,忙令轿夫加快步子,回了玉照宫。
这场雨连绵数日都未曾停歇,一直从初秋降至暮秋,仍没有半点要止住的意思。无数个冰冷的雨夜里,长宁抱着被雷声惊醒的德音柔声安慰。那些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的晚上,玉照宫里从未有过李朔泓的身影。仿佛昔日的无上宠爱只是深宫六年里一瞬的幻影。
扶霭殿里的气氛沉重到了极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淡。致昀渐渐地长大了,如今也已四岁。他见宫人们一个个忧形于色,也在懵懵懂懂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拉着长宁的衣袖反复询问出了何事。
“没什么。”长宁的笑容依旧温柔,看了看正在一旁玩七巧板的德音,“致昀别担心。”
“那父皇什么时候来看致昀呢?”致昀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天真。
长宁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很快就会的。”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似剪刀裁破天际。德音吓得哇哇大哭,丢开了七巧板躲进长宁怀里。丝桐揭了帘子进来,面色也不怎么好看。长宁见状,抱起德音哄了又哄,忽觉得她额头发烫,心里一惊。
“公主怎么有些发热了?立刻去请陈太医来。”照料德音的嬷嬷连声答应,长宁见德音渐渐平静下来,才叫嬷嬷带了两个孩子回去。
“怎么了?”长宁看向丝桐。
丝桐咬了咬嘴唇:“小姐,奴婢今日路过甘露殿,听说暴雨连绵,许多州府洪灾泛滥。陛下焦虑,召了浑天监来问话。浑天监的人说……”她眉头紧皱,“说什么月掩毕宿,乃是凶兆,四处灾难频生,一切皆与宫中地位尊贵的女子包藏祸心有关。”
她说完,生怕长宁动气,连忙上前道:“都是些浑话罢了,小姐别往心里去。”
“是不是浑话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信不信。”长宁侧头望着暴雨如注的宫苑,“浑天监还说什么了吗?”
丝桐摇摇头:“旁的倒也没听说什么了。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紫禁城的朱红宫墙仿佛也被这场绵延数日的大雨冲刷得淡了颜色。雨水卷走宫中无数飘零的花叶,连带着一切肮脏不得见人的心思一起流入了沟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