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雨打梨花
春夜深沉,有寒露凝结在窗棂上,一点一点宛如沉重的泪滴。有夜风吹动院中的槐树,发出沙沙的轻响,恍如低泣。长宁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殿内,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红烛高照,灯火摇曳,宫人们来往穿梭,把翠微宫堵得水泄不通。长宁面色冷静,端坐一旁,极力克制着,缩在袖中的手指却已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持盈的呻吟声是那样近,一下下拉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纯贵嫔究竟如何了?”长宁语气焦灼,唤来刘院判询问。
刘院判满脸是汗,弓着身子道:“回皇贵妃,纯贵嫔胎位不正,想要生下小皇子恐怕有些困难。”他见长宁的脸色越发阴沉,忙道,“几位嬷嬷已经在想法子为贵嫔调整胎位,微臣这就去开药,先吊住贵嫔的精神。”
长宁知道女人生产就犹如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心中更加焦急。丝桐忙倒了茶捧到她跟前:“小姐喝点茶,纯贵嫔吉人天相,必定会平安的。”
兰枝见刘院判仍战战兢兢杵在原地,催促道,“刘院判快去开药吧,里头少不了你坐镇。”
刘院判这才带着药童退下了。长宁无心喝茶,只是站起身,张望着殿外道:“陛下还没来吗?”
丝桐摇摇头:“裁云已经去请了。”她叹息了一声,“今晚陛下宿在陆婕妤那儿,也不知睡下了没有。”
兰枝蹙起眉:“这算什么呢?持盈一个人苦苦撑着,该如何得了,好歹派人来传个话呀。”她又叫来扶风,“你也去请一请。”
“罢了,罢了,陛下那儿也指望不上。我进去守着。”长宁摆了摆手,就要往里头冲。
丝桐哪里肯,上前拦着长宁,劝道:“小姐,产房血腥,您千万别进去。”镂月见了也上来帮忙,不让长宁进内殿。
长宁烦躁道:“都让开,里头若出了什么乱子该由谁主持?本宫也是生产过的,总归能帮上点忙。”
丝桐又劝了劝,还是无果,兰枝亦起身对着长宁道:“你进去守着也好,外头还有我呢。”
长宁听罢,挣开了丝桐和镂月,一把掀开珠帘冲进殿内。里头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压得人几乎要窒息。灯火昏暗,月光凄冷,透过半透明的窗纱落进来,照得持盈面色苍白如纸。几个稳婆和宫女神情慌乱,忙得团团转。
持盈的长发早已散乱地铺在枕上,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她的脸颊旁,原本清丽的面容被痛苦扭曲得几近失真。她的双唇微微张开,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手紧紧抓着床沿,几乎要将它凿出洞来。
长宁的心脏骤然缩紧,刹那间,持盈的面容仿佛和谁人的重叠了。像是绿绮,又像是长欢。这令她心头发颤,一团苦涩的气凝在喉咙间,堵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姐姐……”持盈费力地转过头望着她,声音细弱,几乎听不见。
“别说话。”长宁忍着泪,握住她冰冷的手,那手沉重得似一块石头,轻声安慰道,“我在呢。”
持盈的眼角无声地淌下一滴泪来,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丁点力气。
长宁心中作痛,慌忙扭过头去擦干泪水:“你们务必保得贵嫔和小皇子平安,否则本宫绝不轻饶!”
底下的稳婆们连连称是,半晌功夫过去才有个最年长有资历的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来:“贵嫔娘娘的胎位已经转过来了!”她顾不上擦汗,急急说道,“娘娘快用力!”
持盈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沉香将煎好的参汤端了来,扶着持盈歪斜的身子,服侍她慢慢喝下。持盈被那辛辣的参汤呛得不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长宁忙给她喂了水,她这才有了力气。
持盈呻吟着,长宁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渐渐被汗浸透。隐约间她听到外头传来兰枝请安的声音,李朔泓终于姗姗来迟了。长宁心头一拧,对着持盈轻声说道:“陛下来了。”
“姐姐,姐姐,我受不住了。”持盈死死抓着她的手,满脸是泪。
长宁一遍遍地安慰着她,心却也如悬在半空一般没个着落。殿内的光线渐渐昏沉,沉香又去燃了两盏灯。摇曳的烛火晃得长宁眼眶发酸。她听见孙奉隔着帘幕来宣旨,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先晋持盈为淑容,也算是安抚。
“本宫代付淑容谢过陛下。”长宁擦了泪,扬声说道。
孙奉又道:“不知付淑容情况如何了?”
长宁心中更加不耐,语气急躁:“本宫不通医术,只知道女人生产都是九死一生的事,孙公公还是去问太医吧。”
孙奉只得答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回陛下,娘娘莫急。”
也不知多久过去,仿佛是长夜将尽,天色微明之时,殿内才传出一阵响亮的儿啼声。稳婆抱了孩子出来,欣喜道:“是个小皇子!恭喜娘娘!”
长宁看了看那孩子,心中堵着的气终于疏通了些,但见持盈已经昏死过去,又一阵心焦,忙唤了太医来。刘院判看过,神色犹豫,长宁再三追问,他才说此番生产大耗持盈元气,恐怕一时半会是离不了病榻了。长宁心中悲戚,只得先吩咐沉香为持盈擦一擦身子,换好衣裳。于是亲自抱了小皇子出去。
李朔泓听说是皇子,早已喜不自胜。长宁勉强笑道:“恭喜陛下,付淑容为陛下生了一个健康的小皇子。”
“极好,极好!”李朔泓接过襁褓,看了又看,“朕膝下皇子不多,如今又添了麟儿,实在是大周之福!”
兰枝含笑道:“陛下可别欢喜坏了,四皇子还等着陛下起名呢。”
李朔泓笑得眼角都挤出了皱纹,眼瞧着窗外晨光熹微,便道:“天色微明,日光柔和为晗,朕的四皇子便叫致晗吧。”
长宁笑道:“致晗,果真是个好名字。”她说着,面上却愁容不改,“只可惜付淑容还没法知道这个好消息。”
李朔泓疑惑道:“付淑容怎么了?”
“回陛下,付淑容拼尽全力生下致晗,自己却元气大伤,已经昏过去了。”长宁低声答道。
李朔泓叹息了一声:“付淑容实在辛苦了。叫太医们好好为她诊治,至于那些补身子的鲍参翅肚,缺什么都从朕的库房中取。”
长宁垂着头道:“多谢陛下。”她见天色渐明,劝李朔泓,“天都快亮了,陛下不如先回陆婕妤那儿歇一歇,否则该没精神上朝了。陛下要喝的鱼翅羹臣妾会盯着人炖好,待您下朝了就送去甘露殿。”
李朔泓对她的温柔体贴似乎很是满意,嘱咐乳母们好生照顾致晗,便携着孙奉离了翠微宫。长宁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浑身一软,险些倒在了兰枝怀里。兰枝扶着她,眼里闪动着隐隐的泪光:“快,咱们去看看持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