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香消
长宁从甘露殿出来时，天色已渐渐昏暗。如血的残阳下，寒鸦振翅而飞，声声哀怨。数尺高的宫墙已被金红的余晖晕染，绵延的朱墙金瓦似都笼罩在了这片如梦似幻的霞光之中。
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心中百感交集。那是她同床共枕了九年的人，可长欢因他的赐婚而死，长华也成日郁郁寡欢。从前遭受过的冤屈也早早地令自己看清了君王无情。她无谓后悔，亦无法回头。
方迈下玉阶，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长宁抬头望去，一个小宫女已跪倒在了自己跟前：“皇贵妃娘娘，付淑容她……她自尽了。”
“什么？”长宁怔住了，仿佛心头骤然被什么猛然扯动，胸中一口气登时哽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连她耳畔的风声也模糊了。长宁站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紧攥着袖口，指甲掐进了掌心，刺骨的痛却比不过心中的震撼。持盈自尽了，持盈怎么会自尽？
长宁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腿脚却已经颤抖起来，只得被丝桐堪堪扶住：“怎么会？”
小宫女哆嗦着答道：“奴婢也不知道，皇贵妃娘娘节哀。”长宁只觉眼前一黑，呼吸渐促，竟有片刻的恍惚。她仿佛还能听见持盈那轻声细语的安慰，眼前浮现出她那苍白虚弱的笑容。
“走，去翠微宫。”
她顿时觉得脚下有千斤重，一步步走向扶霭殿时，风忽然大了起来，四下里卷起一阵阵凉意。
长宁踏进翠微宫时，宫中一片寂静，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空了，唯有风在窗外呜咽。她一步步走进内殿，身边的宫人们无声地退下，不敢惊扰她。内殿中，纱帘低垂，香炉中袅袅的烟雾依旧氤氲，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平常。
她缓缓走到床榻前，眼前那曾经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持盈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角的弧度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僵冷的沉默。长宁顿时如坠冰窟，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刺，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口。
“持盈……”长宁喃喃低语，颤抖的手指缓缓伸出，轻轻碰触她冰冷的手指。那触感冷得如同深冬的积雪，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绞紧，痛得她快要无法呼吸。
沉香跪在一旁，小声地哭泣着，早已成了泪人：“都是奴婢不好，小姐忽然有了精神，叫奴婢去小厨房做一碗蒸蛋羹。谁知，谁知奴婢回来便……”
“糊涂，糊涂！”长宁懊恼不已，“本宫说过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淑容，你怎么……”
“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了。”沉香只是一味地哭，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若是奴婢的命能换回小姐，奴婢也心甘情愿。”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长宁扭过头去，深深地叹息，“怎么翠微宫里只有你一个人服侍了吗？其他的宫人竟都没有守在付淑容身边？”
沉香摇了摇头，嗫嚅着道：“小姐心情不佳，只许奴婢近身伺候。旁的人一概打发了到外头当差。都是奴婢不好……”
“持盈！”
那是兰枝的声音。长宁回过头，就见她满脸泪痕地跑了进来，鬟髻蓬乱，想来都来不及好好梳妆。见了她，长宁只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被刺痛了，她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无声滑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唤自己姐姐了。
长宁攥紧了那只没有半点温度的手，喃喃自语：“持盈，你还说过要看致晗长大成人，要我与兰枝做他的姨母。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低沉而哀痛。兰枝在一旁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眼泪簌簌而落，再也忍不住心中那无尽的悲痛。
“致晗还那样小……”兰枝哽咽着，“你怎么便忍心抛下他去了呢？”
长宁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心中的哀痛宛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将她彻底淹没。她抚摸着持盈的冰冷面庞，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痛楚，终究还是蔓延了开来。长欢、绿绮，如今又是持盈。为何自己所爱的，却一个个离自己而去？
长宁擦干了泪，扶起兰枝：“姐姐，如今咱们虽然伤心，可也得有人为持盈主持后事。一味的伤心也是无用。”
兰枝的脸上仍挂着泪，听了她这样说，才道：“是了。事发突然，只怕也没有人提前准备。你放心，我亲自盯着人置办。”
“姐姐费心了。”长宁含着泪，“我只希望她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兰枝深深的点头，不忍再去看持盈，握住她的手道：“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她顿了顿，脸上悲戚之色更浓，“陛下病了，你一个人操劳，实在辛苦。只是致晗不能没人照料。我又是个无福生养的，还得你多照看着。”
长宁轻轻颔首，低声嘱咐沉香为持盈擦洗身体，换身衣裳，又携了兰枝到院中。玉阶上的花瓣已被风吹散，梨花落满一地，仿佛是昨日繁华的残影。呼吸是如刀割般的钝痛，一下下折磨着她。
“梨花也落了。”
夕阳的余辉照在太液池上，泛起一层波光，但那波动的光芒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如同藏匿了无数未说出口的心事。
风徐徐拂过，卷起落叶与残花，绕过寂寞的长廊，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远处的树影摇曳，苍劲的树干被夕阳拉得极长，如同宫中那些难以摆脱的宿命与羁绊。
曾经满园的喧闹此刻仿佛遥不可及，只有斜阳逐渐下沉，带走最后一丝光亮，也带走了这宫中仅剩的一点温度。天色渐暗，残阳如血，将这座宫殿彻底埋没在无尽的暮色中，一片死寂。
建章十八年春，淑容付氏仙逝于翠微宫，追封为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