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浮生梦
建章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李朔泓驾崩于甘露殿,谥睿圣文钦显皇帝,庙号顺宗。一代帝王于风云之中登临天下,最终也不得不化作一缕浮烟,消逝于尘土之中。
天子驾崩,朝野震动,举国同哀,皇城内外皆被肃穆之色所笼罩。紫禁城内处处白纱笼罩,哭声阵阵。长宁换了素服,在李朔泓的灵位前举哀,同众人一道哭得肝肠寸断。可她的心中并未掀起半点波澜。
韫宜是最为伤心的那个。她应当是真的伤怀,长宁想起她对李朔泓的一腔深情,总觉得心中悲凉。韫宜在李朔泓身边不过四年,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尚是青枝绿叶,青春少艾。可她的后半生,都注定要在这漫漫深宫中枯守,形同槁木。
低回的秋风漾起凉意,数日的哀哭后,长宁亲手扶着致昀登上了龙椅。这位年轻的新帝不过八岁,虽已显露才能,到底还是过于稚嫩。因此,身为皇太后的长宁自然垂帘听政,手握权柄。
隆初元年,新帝下诏册立皇太后,上徽号“圣庄”二字。长宁也自玉照宫迁至历来太后所居的兴庆宫。她望着前来拜贺的一众太妃、太嫔们,其实个个年轻,二三十岁的年纪,却被迫换上暗沉沉的衣衫,如困兽般被永远地封锁在这座红颜冢里。
“太后娘娘。”月颦仰起头望着长宁,她穿了一身深青色的衣裙,袖口处绣了几瓣银线竹叶纹。她素来爱娇爱俏,喜着红衣,如今也被迫改了性子,“臣妾听说舒太妃又病倒了,可是真的吗?”
长宁叹息了一声:“自大行皇帝崩逝,舒太妃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哀家也叮嘱她多多保养身子,奈何她总是听不进去。”
兰枝低垂着眼帘,语气中含着深深的悲戚:“舒太妃待大行皇帝的心意,咱们都看在眼里。也无怪乎如此了。”
安宓闻言不禁摇头感慨:“舒太妃一病便是水米不进,只管日日苦熬着,这又如何是好?”她也叹道,“成安长公主毕竟还小,这……”
“哀家想着,若是舒太妃愿意,哀家便把成安长公主接到兴庆宫来住着。待她养好了身子再送回去也不迟。”长宁捻动手中的檀香木佛珠,“可哀家也是怕舒太妃暂离了女儿,心中更加不好受。”
兰枝踌躇片刻,起身道:“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膝下还有德音与致晗要照料,恐怕分身乏术。臣妾与舒太妃住得近,不如先将琼玉送去臣妾那儿。一来走动方便,可慰舒太妃思女之情。二来也好叫她安心养病。”
长宁感念她的体贴,颔首答道:“待哀家先去问过舒太妃,若她也觉得好。便劳烦你先照顾着琼玉了。”
兰枝低声答是,心中五味杂陈。她一生无子无女,也曾心结难解,好在如今也已释然。韫宜如今缠绵病榻,竟大有追随李朔泓而去的架势。她不敢想象,倘若韫宜真的支撑不住。她那年幼的,尚在牙牙学语的女儿该在这万象更新的隆初朝如何自处。
话音刚落,忽有一名小宫女急匆匆地走入殿内,连礼数也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道:“太后娘娘,舒太妃……舒太妃她……她仙逝了。”
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仿佛未曾听清那句噩耗,呆呆地望着那宫女。月颦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舒太妃仙逝了?这……”
安宓紧紧攥着帕子,眼里已然泛起了泪光:“二十来岁的年纪,怎么就走了呢?”
那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娘娘,太医们说……舒太妃是病逝的。”她哭道,“舒太妃自大行皇帝驾崩后便病痛缠身,又不肯吃药,一直拖着,这才拖病了。”
不曾开口,只是抬眼望向窗外的天空。天色渐暗,几片灰云沉沉压下,似乎连风都停滞了。曾经笑容温柔的韫宜正是如花骨朵般的年纪,如今也已追随李朔泓而去。如此神情固然令人慨叹,可真的值得吗?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帝王恩宠而葬送自己,真的值得吗?
“罢了。”长宁终于叹道,语气中是深深的无奈和怅然,“传哀家懿旨,命礼部好生操持舒太妃的丧仪。至于成安长公主,哀家和慧太妃会一同照料,直到她长大成人。”
月颦见她不再说话,识趣地起身告退。安宓等人见状,也只得擦了眼泪离开。长宁的神色还称得上平静。但心底那股深深的震动仍未完全散去。李朔泓走后,建章朝的一切都已然了结。她们这些未亡人,也只有一生遂向空房宿的命数了。
长宁将手中的佛珠放下,站起身,走向门外。空气中带着一丝肃杀之气,寒风拂过,吹得她明黄色的衣袍微微飘动。
“韫宜侍奉大行皇帝不过四年。四年过去,她还和初入宫时一般,别无二致。”兰枝走到她的身旁,悠长的叹息似一缕风般扑在她的耳边,“她便这么走了,实在叫人心中不忍。”
长宁摇了摇头:“她那样年轻便要守寡,换作是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就这么去了,也许还轻松些。”她想起稚嫩的琼玉,又道,“只是可怜了琼玉,先失了父皇,后又失了母妃。”
兰枝低声道:“琼玉实在可怜。我又是个没有儿女缘的。如今也只能尽力替韫宜照料她了。”她的眼眸中有盈盈的泪光,“前些日子,良妃也走了。我想起她,虽知道她作过孽,可却只记得与她同住重华宫时受过的照拂。”
长宁望着她,其实兰枝仍旧是美丽的。可那样的美丽注定无法再次绽放,那深色的衣裙,朴素的首饰衬得她有些黯然失色。只能从含悲的眉眼中窥得一点昔年的芳华。恍惚间她想起了持盈,若是持盈还在,今日又会是何种景象呢?
“母后,慧母妃!”
远处有谁人的声音传来。致昀笑着走近了,身后的内监抱着几枝盛放的红梅,宛若彤云。
“儿臣从御书房出来,瞧见梅花都开了。特地折来献给母后。”
簌簌的,仿佛是下雪的声音。长宁望着那开得如霞似绮的梅花,幽幽萦绕的香气似乎牵动心肠,叫她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