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焦心热中
秋日的阳光照进寂寥的书房,在参差错落的书架及四季海棠、富贵菊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程清妍呆呆地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卢观恒去了总督府再也没有回来,在这三天里,她就是这个宅门里的一家之主。卢观恒是她的丈夫,这是事实;她是这个宅门里的大奶奶,同样也是不容改变的事实,这二句话都好似是废话,但代表了清妍自嫁入这个门里起的一个心路历程——她先是对卢观恒极力排斥,到刻意保持距离,再到渐渐接受接纳,直到知道怀了他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她痛苦过,迷茫过,无助过,直到现在她接受了所有的现实,古井无波,心如止水。可就是这样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种平静的心境,也随着卢观恒出事而被打破了。
必须要想办法让卢观恒从总督府里面出来,清妍的这种心情和她当初准备救伍秉鉴从知府衙门大牢里出来一样。她已经大概知道卢观恒被扣留的原因,但无计可施,上次准备救伍秉鉴时找的是扬州盐商总商江春江伯伯,可他现在已经去世了,并且听父亲程百里私下里和她说,江春一死,现在整个在扬州经营盐业的徽商都是群龙无首,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江家因为六次在皇上南巡中接驾开销了千万两之巨的银子,其实家底子早已掏空徒有其表,只留有家大业大的虚名,这也是徽商尊崇程百里而非江春为徽商首领的原因,至此时,据说更是负债累累不得解脱。这次父亲领江伯伯的儿子江振鸿来,一是为了向卢家借银子,二是请卢观恒找上和珅的管家刘全给他谋求扬州盐业总商之位,卢观恒倒是爽快答应可以帮忙,可没想到,就在这哪一件事也没有办成时,他却进了总督府出不来了。
怎么办?
清妍望着窗外迎风摇曳的梧桐树,眼神里没有一点神采,茫然无助。
程百里推开门走了进来。
“清妍,观恒在里面待的光景越长越是凶多吉少。去年我出事时,观恒找的是和大人那里的门路,我才得以解脱,此时看来观恒的这个事也是非找上他不可,也正好连带着将振鸿的事一起办了。”
清妍摇摇头,“往来京城路途遥远,需要数月光景,怕是来不及。再说我也不知道如何与那和府的管家刘全接洽。还有一点,我隐约听他说过,和珅向来与这个总督福康安不和,怕是找到他的门路,福康安也不一定买他的帐。”
“那如何是好?”程百里听了也是气馁,一筹莫展。
“我听他说从纳捐之事开始时就是伍秉鉴的阴谋,想必他此时的境地也是遭伍秉鉴陷害而致。爹,我刚才想了,请爹去找那伍秉鉴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才肯罢休!”清妍说话间眼里已是有了莹莹泪光,可无人能解其中滋味。
“当初我就是看了这人阴险狡诈,所以阻拦你与他来往,现在真是印证了……”
程百里突然感觉在女儿面前说多了,连忙接着清妍刚才的话说道:“好吧,那我就去和他说说,但我感觉没什么用,像他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将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是绝不会轻易再罢手的。”
“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行不行总归也是要试一试的。”清妍说完,掏出手绢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清妍,你说我去‘同文行’那里找潘有度商量商量对策如何?”程百里从心里不愿意去见伍秉鉴,其中原因他自己很清楚,他曾经将伍秉鉴一碗水见到底百般的瞧不起,并且当面百般羞辱,现在反过来要去低声下气去哀求人家办事,他在脸面上过不去,更怕进了“怡和行”的门,受到伍秉鉴的冷遇无地自容又出来那个门。这时候程百里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道轮回,到什么时候,也不要把话说尽,将事做绝。
“爹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这要是在咱老家,我怎么也不至于低声下气去求他伍秉鉴这样的小人。”程百里嘟囔着走出书房。
程百里到了“怡和行”,并没有见到伍秉鉴。
齐海川刚刚来过,将伍秉鉴请去了潘家大院。
荷花落瓣满池红。
伍秉鉴被带进了潘家的后花园。石桌上摆放着刚刚泡好的一壶上品正山小种,此时的天气已渐渐转凉,可以看见有微微的热气从茶壶里飘散出来,其间裹挟着缕缕浓醇茶香。
齐海川客气地安排伍秉鉴坐下,然后转身去请潘有度。
不一会,潘有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摇着一柄折扇,踱着方步子走了过来。
伍秉鉴忙起身,“宪臣兄……”
潘有度用扇子往下摆了摆,“秉鉴,坐,坐。”说完,他也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伍秉鉴面前的茶碗里斟满了茶水。尽管潘有度举止上还似往日那般雍容,但伍秉鉴还是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难掩的疲惫和无力。
“秉鉴,今日我请你来,想必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事。那日在公所里研议纳捐之事,我只是对那章程存疑,想给大家都求个公平,没想到被卢观恒和那叶上林加以利用发挥大做文章,致使纳捐之事迟滞,就此将总督福大人得罪。这事说来都怪我考虑不周,根本没有料到卢、叶之人心怀叵测将我陷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连带着将你也带进他们设好的阴沟里边不得脱身。橘化为枳,兰芷萧艾,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真是人心难测啊!”潘有度说完,也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唉”声,脸色是极为的落寞。
伍秉鉴说道:“宪臣兄,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件事,不是齐掌柜找我来,秉鉴也是马上要来探望的。说来被同行用上面谩腹诽面誉背非的套路让人心里憋闷,被大人们误会这个滋味更是不好受,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的嘴小,容不得我们争辩什么,即使争辩了,旁人也未必听得进去,还不如不说。可向来这等事都是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此番宪臣兄安然无恙即为力证。”
“唉”,潘有度又是长叹了一声,“说来这是碰到了福大人这般百龙之智辨日炎凉之人,亦是大中至正通情达理之官,我这才得以洗清自身被抹污黑脱身。可是我担心卢、叶明里抱拳暗里踢脚在里面再构陷我什么,福大人受了蛊惑蒙蔽,还会对我生嫌疑,真是到那时,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宪臣兄多虑了,福大人既然能把兄长好模好样从总督府送出来,就已证明此事与您已没有牵连,若是反复,岂不怕人笑话?”
“秉鉴啊,你可能有所不知,总督府里的书吏里面我有一个朋友,听他说福大人刚刚拟了一道折子送往京城去了,好像与我有关……”潘有度嘴上说着,可能脑海里也联想到了什么,身子禁不住微微一颤,脸上也现了一丝惊恐之色,但随之以抬手喝了一口茶水遮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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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等事?”伍秉鉴虽然早听陆进说了那么一嘴,可现在听来还是十分的惊讶。
潘有度凄然地点点头,“秉鉴,我猜卢、叶二人为了减轻责罚而委罪诽谤于我,另一方面,也可能因我有那朝廷赏给的三品的顶戴戴在头上,福大人先礼后兵,此时要借廷杖整治于我。秉鉴,我知道你与福大人有一些交情,这件事还望你为愚兄在大人面前去周旋一番,能解愚兄眼前之厄难,愚兄感激不尽。”说完,潘有度站起来,向伍秉鉴躬身施以大礼,再抬头时,眼角已挂了浊泪。
伍秉鉴没料到潘有度会有此举,慌忙站起来,“宪臣兄,秉鉴绝不敢受如此大礼,快坐下说话。”待潘有度坐下,他继续说道:“我与福大人只是有些平常往来,绝无宪臣兄口中所谓的什么交情,但既然宪臣兄信得过我,秉鉴定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勉为其难也要尽一份绵薄之力,我一会就去总督府求见福大人。只是结果如何,秉鉴人微言轻,就不知会是如何个情形了,若是差强人意,还望宪臣兄莫要怪我不尽心不尽力。”
“秉鉴,我既然舍下脸皮找你,就是相信你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更不会对愚兄之事袖手旁观,事情办得好与坏,也断没有埋怨猜忌的道理,如果我真是那么做了,我潘有度岂不枉活一世,成个彻彻底底的糊涂人了吗?!”潘有度这番话发自心底,面上更是带着十分的真诚。
“有宪臣兄这样知心的话我也就放心了。我想问一句,等我见了福大人,如何代宪臣兄表明心迹?”
潘有度面色惨白,慢慢说道:“贤弟就代愚兄向大人表白如下,一、我对纳捐之事从开始之初就在心里绝对赞成,当时只是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笨嘴笨言不识高低,又被人加以利用,误了纳捐大事,罪不可赦,鄙人任凭大人发落;二、总督大人斗重山齐熏香荀令,鄙人向来对大人仰之弥高,更期一日执鞭坠蹬能追随大人左右效犬马之力,纳捐之事,绝不是鄙人故意挟细拿粗作乱犯上想去冒犯大人龙骧虎步赫斯之威,若是被大人误会,鄙人不敢辩白,甘愿受大人责罚;三、对于此次口不择言延误纳捐,鄙人抱恨终天噬脐莫及惶惶不可终日,这几日更是腼颜人世闭门思过,内视反听,深感无地自容,鄙人愿向大人再纳捐二十万两以图悔罪自新,求乞大人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