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彰往察来
两盏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之下,已花甲之年的碧珠正站在大院的门口向路上张望。一左一右有两个小丫鬟在她身边服侍,忽然,其中一个小丫鬟说道:“姑奶奶,好像是咱家老爷回来了,我听见铜铃声和马蹄声了。”一辆马车从朦胧处影影绰绰过来。
伍秉鉴拖着疲惫的身躯从里面上来,“碧珠,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碧珠往轿子里又看了看,奇怪地问道:“东家,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元薇呢?”
伍秉鉴没有作答,蹒跚着走进了大门。等进了厅子里面坐下,他才缓缓说道:“元薇、正炜(潘家在嘉庆二十年被迫复商,弃‘同文行’不用,而另起‘同孚行’名号,由潘有度四子潘正炜经营),还有文锦他们几个都被滞留在了钦差大人的行辕越华书院。”
“滞留他们几个是为了什么?莫不是……”碧珠好像预感到事情不妙。
伍秉鉴无力地点点头,张开嘴,欲言又止。
“你快和我说说啊!真是急死我了!”碧珠说完,又习惯性地过去给秉鉴倒茶水。
伍秉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擦了擦眼睛,“钦差大人让我传谕不法洋商缴烟具结,让这些人做出声明保证:‘嗣后来船,永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并限我三日内取结禀复。否则的话,元薇等三人性命不保。”
“钦差大人这么做,是不是太没道理了吧!朝廷派他来禁烟,凭什么先拿我们开刀?如果那些洋商真能听你的,那不就没他来禁烟这么回事了吗?不管潘家和卢家,就说咱家,一包鸦片都没碰过,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元薇给留那儿不让回来?再说,从道光六年(1826),你就将咱家‘怡和行’,包括十三行总商之职让给了元华接手,这是在粤海关和朝廷里都有备案可查的,就是元华病殁之后,元薇再接手这也有近七年的光景了,再让你出头去找那些洋商真是……”
见碧珠越说越激动,秉鉴连忙说话,“碧珠,大人现在并没有明确判定咱们几家私贩了鸦片,他现在只是怀疑。再有将他们三人滞留在月华书院,也可能是为了向我施压,暂且不用担心什么。再有,有些事情不是凭咱怎么说就能让人信服的,一面之辞,可能把自己说得感动痛哭流涕,可让他人听了可能就是一个文过饰非苍白无力。钦差大人当时就问我这么一句话,‘混行出结,皆谓来船并无夹带,岂非梦呓?若谓所带鸦片,假卸在伶仃洋之趸船,而该商所保其无夹带者,系指进口之船而言,是则掩耳盗铃,预存推卸地步,尔等居心更不可问’,我感觉这话问得特别有道理,你说你承保的商船都没有夹带鸦片,那广州这里的鸦片都从哪来的?还不是咱没尽到督查和阻止的责任?这问得真是令人汗颜无法回答啊!至于让我出面去洋商那里,想想林大人安排的也对,十三行的老人,对洋商了解的、熟悉的,卢观恒人早没了,潘有度也是去世快有了二十年的光景,现如今也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他不让我去,还能找谁去。”
“东家,你总是这么理解人,为难自己。钦差大人说咱没有尽到责任,你说咱们还怎么尽到责任?粤海关、知县、巡抚、水师提督和两广总督各级大人都禁不了的事,让咱们一介商人无兵无卒无权无势怎么去管?这事它让人有心无力啊!再有,你想过没有,你去找洋商,洋商不听你的怎么办?何况只给了你三天的短暂时光,就是一刻不停地跑也跑不过来,我听说那些鸦片贩子此时都是心存侥幸,有些人听见风声把装有鸦片的趸船开到大屿山南边藏了起来,既不跑,也不想往外交,就等着这阵子风声过去再回来。还有,你想过没有,你出头去找那些洋人谈判,特别还是钦差大人限期责办,会让外头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怀疑咱家从前有过‘勾结外商,走私鸦片’之事,你会被认为现在是在大人面前将功赎罪,这顶帽子一旦被结实扣在头上,以后咱家百口莫辩,想摘都摘不下来。你这一世清白也就此被毁得一干二净了!”
伍秉鉴一直默默地听着,“林大人是这么多年难得见到的有决心清除鸦片流毒的官员,别说咱作为行商有责任有义务协助他将查禁之事做好,咱就是那看似与这毫无干系的山村野夫,朝廷和林大人此时若是用得到,也是义不容辞,顾不了那么多。”
“东家,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东家,咱得记住咱家元华是因为什么英年早逝的。”
碧珠看了一眼伍秉鉴,继续说道:“道光十年(1830),因为东印度公司大班盼师带着新婚老婆来到广州,又租了东裕行谢五爷的轿子进入商馆,咱家元华受此牵连而被鞭挞,被打得死去活来;次年,因为元华在商馆前重新修建了在道光二年(1822)十三行那场大火中而被焚毁的栅栏和石门,被时任巡抚朱桂桢发现并问罪,元华在地上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并不停地磕头谢罪,旁边又有粤海关监督替着求情,可又怎样,最后还是被关进牢里被鞭挞侮辱数月,若不是你多方营救,怕是他那一次就被祸害死在了里面;道光十二年,英吉利商船‘阿美士德号’在福建、浙江沿海逗留数月被朝廷发现,咱家元华作为总商又被关进牢里问罪被打,最后是你花了十万两银子将他赎了回来;道光十三年,英吉利人因斯向元华投诉商馆外有人半夜砍木头让他无法休息未果后,跑去粤海关撒野而被人用菜刀砍伤胳膊,因斯犯了失心病向粤海关里面放爆竹泄愤,因斯最后没被怎么着,而咱家元华再次成为替罪羊入狱,最后还是咱家出钱重修了粤海关,又前后出了二十万两银子才将元华从牢里捞出来,可他出来后,也就撒手人寰了……”话还没有说完,人已哽咽。
伍秉鉴也是拿起手帕擦眼泪。
“那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种滋味谁也不可承受,咱家做这个总商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前几天我找来账目核算了一下,自乾隆五十三年算起,至此五十一年间,咱家先后大大小小捐纳了八百零五十万两白银,单是在道光六年(1826)朝廷征讨张格尔的战事时,咱家就先后捐了六十万两。若是再算上你平时在牛痘局、文渊书院,包括你给咪唎坚人伯驾建那眼科医局(后称博爱医院,现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灾荒年时常年设粥铺赈济灾民等等善举这些没影的花销,总计往外拿的银子已是超过了一千万两。就说那眼科医局,建设时你就给了伯驾十万两,建成后你又不许他收百姓一文医治费用,这几年下来,你又在这上面又累计投入了十几万两。唉,你别怪我唠叨,我的意思是这林林总总的论起来,咱家对谁都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此时他们又将元薇这么不清不楚地留在了那里,这让人真是难以接受得了,再说,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本该颐享天年之时,却还要为这事四处奔走操劳,想想也真是不值得。”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伍秉鉴清瘦的脸膛平添了几丝黝黯之色,他抬头仰望天棚,“碧珠,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咱得想想,没有这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没有这十三行,我们又怎能有能力去将那八百万两甘心情愿捐献,做人不能忘本.元华……唉,往事就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事事还要往前看。”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无限惆怅与伤感,“老大元芝已分家另过多年,自己经营着从潘长耀手里买来的‘丽泉行’还算可以,过继给二哥的元兰,老三元莪、老四元华都先我而去,老五元薇现已可以独撑门户,其他几个小的也都已成人,身上该有功名的有了功名,该去做官的也都是仕途顺遂,想来我此时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卢文锦、潘正炜,我视他们为自家晚辈,正炜就不说了,他父亲潘有度于咱家有恩情,文锦更是卢观恒和清妍的独苗,就眼前情形,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情,我都要将这几个孩子好模好样地从越华书院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