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7)
1琴声悠扬
琴行开在近山邻水的银都小区。琴行的对面是绿草如茵的广场。近在咫尺的竹公溪沿着山脚在公路旁哗哗地流过,水声在夏天的日子听起来令人惬意。琴行的一边是工艺美术店,另一边是鲜花店。琴行里的覃小飞和花店女孩站在门口说话,花店女孩很兴奋的样子,跟随覃小飞进了琴行。
住在银都苑的郁婕送走了放暑假的女儿小忆,吊着丈夫徐原的胳膊沿着广场的格子路本要走向竹公溪旁的山冈。琴声却在这个黄昏响起来。
郁婕说:“我敢打赌,没有哪一家琴行能选择如此好的位置。”
郁婕拉着徐原在琴行前踌躇着,她想摸一摸那些黑得发亮的钢琴。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胆怯,她觉得那些钢琴不可一世地高贵,她在门口站了一下,拐到琴行另一边的花店里。花店里无人,一种紫色的纸包着的香水百合静静地散在花台上。郁婕呆呆地望着那花,对徐原说:“你不觉得我才配那花吗?”
徐原嘿嘿地笑起来:“我还喜欢你的这点自信。不过就色彩来说冷了点,不够热烈,所以显得孤独。”
郁婕说:“少卖弄你的色彩。我就喜欢这花。”
徐原一本正经地说:“小忆去爷爷那儿,你可能真孤独了。”
自从郁婕辞去老师的职业,到这个依山环水的城市带小忆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觉得太太回家实际上是一件好事情。郁婕喜欢读书,也喜欢看电视,常为一些悲悲切切的虚假的爱情而流泪。徐原为此没少嘲笑她。但他从内心深处是认同她的。他们拉着手沿着竹公溪走了很远,黑夜把他们融了进去。
郁婕张望四周无人就对徐原说:“亲我。”
徐原用嘴碰了一下她的脸:“行了,这么黏糊。”
回到家,徐原坐在他的电脑前搞他的室内设计。对郁婕说,他晚一点睡,明天有一重要客户等着看样。郁婕躺在床上,翻看小忆的照片。小忆在照片上古灵精怪的,想起临走前,小忆在广场的绿茵上学跳芭蕾舞的情景,郁婕说了一句类似精灵的含混不清的话。却突兀地想起琴行来,想起那些静默地如绅士一般的钢琴。她跳下床,在书柜的最高一格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德彪西的钢琴音乐》。书已经泛黄了,但首页上那个叫林叶的男孩写的赠言还在,“有一种声音使人生绚烂如花,那是音乐。”弹风琴的林叶说,他只见过一次钢琴,但从没摸过,他说钢琴的声音使他从头到脚地战抖。
很多日子郁婕忘了那段时光,但今天记忆的触角却疯长。她翻开书,德彪西的音乐就响起来,特别是那首《月光》,作者弗兰克说:乐曲一开始有着静寂、怡人的意境,头八小节的上方以极缓慢的速度下滑,宛如悬在半空一样,这种富有象征性的下行进行,令人感到柔和的光影是来自月光的辐射……这一段文字还画了线。德彪西自己说过“音乐只为聆听而存在”,他的音乐拒绝描绘,从不拘泥现实中的各种表象。但弗兰克写的这本书深深地影响了她,听到音乐总要联想到什么。后来她买了德彪西的光盘,但都不是以钢琴再现那些鲜亮而诗意的《雨中花》《雪上足迹》等等。她的生命里一样渴望林叶说的那种战抖。她翻着书,想着德彪西,想着那个叫林叶的音乐老师进入了梦乡。
徐原是搞室内装修的,他的设计被一家国有银行看中,承办刚竣工的大楼室内装修。忙碌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郁婕前所未有地清闲与无聊。银都苑里住着许多和她一样的全职太太,她们养宠物、打麻将、卖时装、做美容,她们过着一种她们认为应该的生活。但郁婕对这些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许多天她待在家里沉入德彪西的钢琴世界,在没完没了的《月光》中去想不明不白的林叶。那是一段想起来就叫人心痛的时光,她曾经渴望林叶说的那一种“声音”永远伴随她,但林叶走了,远得她想起来就累。
有一天,住在对面的邻居陈菊敲开她的门,说:“一天到晚关在家不闷得慌?陪我上街逛逛。”
郁婕:“又想买什么?”
陈菊:“东东要读小学了。昨天去托了一个熟人,那熟人说现在兴什么素质教育。熟人家有台钢琴,东东去摸来着。我们也想给我们家东东买台钢琴。”
“东东,钢琴?”郁婕好像很难把东东与钢琴联系起来。东东的顽劣与智商她很清楚。但她不好扫陈菊的兴,她想起了那天与徐原散步时发现的那家琴行,就愉快地说:“行,等我换件衣服。”
虽然是夏天,因昨晚下了雨,有风不紧不慢地吹着。郁婕说下楼的感觉其实不错。陈菊边走边瞧自己的衣服,说衣服如何名贵。郁婕热情地附和说:“你这身衣服很好看。”
陈菊扭着有些发福的身子说:“我老公就喜欢我穿好看点。郁婕你怎么老穿棉绸?那么好的身材不是太可惜了。”
郁婕:“谁看啊?女为悦己者容。徐原只看见我穿睡衣的时候。”
陈菊笑道:“怪乎你的那些睡衣奇形怪状的。睡衣不就是睡觉吗?大花裤棉的穿起来才安逸。”
郁婕不说话只是笑,很快到了琴行。郁婕站在琴行的门口,风吹着落地窗的窗帘,琴行里静悄悄的。
陈菊粗着嗓子喊:“人到哪儿去了,不守住摊子。”
郁婕听她把琴行说成摊子,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鄙视,又怕琴行的人把她看成同一类人。她急拉着陈菊说:“你小声些。”这时覃小飞从琴行隔离的小间里闪出问:“两位姐姐学琴?”
“学琴?”郁婕怔了。
“学什么劳什子琴呀,买琴!”陈菊说。
覃小飞听说买琴,并没增加多大的热情。但脸上至少有了点与他年龄相称的青春的笑容。他用一种懒懒的无力的却像老朋友拉家常似的声音,介绍着每一种钢琴的优缺点。
陈菊对郁婕说:“你帮帮忙看哪台好。”
郁婕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很快恢复了镇定。问陈菊:“价钱定位多少?”
陈菊挨着看了每台琴的价说:“两万左右吧。”
郁婕站在一台标价为两万九千的黑色施特劳斯钢琴前,抚摩着漆黑的琴身。覃小飞灵巧地打开琴盖,用修长的手指在琴上敲出一个音符。郁婕的心颤了一下,那声音从她的天灵盖冲出,在这一个简单的音符里,她感觉一种类似电流的东西发散到她的四肢。
覃小飞说:“你弹弹?”
她望着陈菊:“弹弹?”
陈菊说:“我一个卖菜的,称秤还行。这琴你可别难为我。”
覃小飞说:“大姐,卖菜卖到你这分上,也该是荣华富贵的了。”
陈菊被覃小飞说得心花怒放的,指着郁婕对覃小飞说:“你弹,她听能行就行。”
覃小飞坐在施特劳斯前,一串串的琴声在琴行里响起来。郁婕的心在琴声里沉浮,她完全被那种华丽的优雅的声音所迷惑。她想到林叶,她看着有人拿着鲜花从琴行前经过,她觉得那是在电视上,恍恍惚惚的不怎么真实。
覃小飞问她感觉怎样,她说行。却不好意思去砍价了。覃小飞看出她的犹豫,便拿出他的名片对陈菊说:“大姐,是孩子学琴吧,带来我先教教。三个月过后,如果还行再买琴。”
陈菊的脸笑成一朵花,对覃小飞又作揖又打躬:“好好,正不知去哪儿请钢琴老师呢?”
出了琴行陈菊拿着名片问:“这老师姓什么?”
郁婕一看:“覃小飞。与钢琴的琴同音。”
陈菊:“这么怪的姓,怪不得我不识这字。这覃老师像有病似的,脸那么白。”
郁婕:“是有点苍白。”
陈菊带东东去琴行三天,就有点耐不住了。郁婕问她感觉怎么样,陈菊说:“闷死了。”
然后她亲热地抱着郁婕说:“明天有人约我打麻将,你帮我带东东去,赢了钱我们对半分。”
郁婕挣开她肉嘟嘟的身子,说:“热死了。把你的拥抱给你老公去。要求我,提点水果就行。”
陈菊是外地人。她老公在西藏当志愿兵时,把她从老家一个偏僻的山村带到西藏卖菜。陈菊大字不识几个,但性格爽快,人又勤劳,生意做得很好。老公复员后她还在西藏做了两年。然后在银都苑买了房子。老公利用天南地北的战友关系,常年在外做水果生意。陈菊算是退休了,当上了全职太太。对麻将可真是情有独钟,一天不摸,心里就发慌。
郁婕带东东走进琴行时,覃小飞稍稍有点吃惊。说:“是你啊,陈姐有事?”郁婕笑而不答。
覃小飞倒了一杯水,拿出一本书,说:“随便坐,也可以随便弹琴。”然后带东东去里间练琴。郁婕在东东身边站了会儿,发现覃小飞说话有点拘束。她当过教师,她理解这种心情。就退了出来,坐在外间。外间宽敞明亮,色彩不一的钢琴连同它们不同凡响的名字在各自的位子上闪着不同的光辉。郁婕觉得那些琴是有生命的,虽然无声,但她好像能感觉到每台琴都渴望发出声来。临窗的三角钢琴占据了很大的位置,孤傲地、优美地站在那里。郁婕想那琴是一个人,林叶,那个为钢琴而远走高飞的林叶。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林叶抱着吉他,在刚刚退了水的草滩上,弹一首忧伤色彩的俄罗斯民歌《我曾爱过你》,郁婕和另一个女孩子一同望着天边的云霞感动。但林叶始终没说他爱过谁,就是几天前的晚上,郁婕陪他到一个学生家家访回来,经过长长的一条乡村小道,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之间没说一句话。但林叶就在那个黄昏之后,远走他乡了。留给郁婕的只是一本书《德彪西的钢琴音乐》,郁婕的心里又流过那首经典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