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6)
1天堂的紫丁香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简卫把按键固定在反复播放上,在街边坐下来,倒出峨眉山上的山泉水开始煮水。他已经算好时间,十二点过十分,隔壁医院下班的人就会经过他的热带鱼水族馆。他要像老到的茶艺师一样,充分享受嗅茶、温茶、装茶、润茶、冲泡、烧壶、温杯的全过程。那个时候,米萝正好经过这里,他会请她品一杯上好的峨眉山竹叶青,然后告诉她,告诉什么呢,告诉她他活着的时间不多,有些话必须说出口。他的脸上隐约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光辉,眼睛望着清风街的入口。医院下班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经过简卫的门市时,因为这首女声唱的“丁香花”,好多人特意地看了看简卫,他们低声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简卫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他在人流中搜索。“丁香花”放几遍了吧,吃完午饭的人们已经陆续往回走,有人停下来听这首歌,说没有米萝唱得有味,而后叹息一声走了。
米萝,简卫反复地念这个名字时,触动内心深藏的柔软,闹市已在身外。他重新烧了山泉水,开始一个程序都不减少地泡茶。
简卫抿了一口茶,眼睛微闭,任清淡的苦香溢满唇齿之间,好像阳光照进天堂的紫丁香园。
去年秋天,简卫在清风街盘下这个原来做餐饮生意的门市,开了一家热带鱼水族馆。简卫的门市不大,生意也不怎么好。好在简卫不靠这水族馆生活,他和朋友合伙在峨眉山里有一家小型煤矿,虽然他不大过问煤矿的事,但朋友给他的分红,足够他闲适地活着。他总是穿着对襟粗布衫,平底鞋,一副什么都看透的样子。简卫嗜茶,尤其喜欢泡功夫茶。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水族馆开业的第二天,就在街边摆开了阵式,烧青冈炭的小红炉、小巧玲珑的栗色紫砂壶、江西景德镇的白果杯、棋盘形的茶盘一应俱全。品茶的简卫像是清风街的局外人,他一边饮茶一边静观,看红男绿女,如寺庙里的僧人,隔了红尘俯视众生。
停下来看简卫品茶的人多半知道一点茶道,好奇地看他漫不经心地呷茶,身处市井还能自我陶醉。也有人嘴一撇,脸上明显是一种鄙视,说他演戏。简卫的目光不会落在看他的人身上,那样显得他没进入境界,至少他做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他的朋友中闲人不少,经常有人陪坐街边喝闲茶说话,或者静观往来行人。时间久了,简卫悟出另一种茶道,茶是形而下关于人的,古人品出茶道中的空与无,他却品出热气腾腾的生活。
清风街这个街名本身就有趣,清风明月当是阳春白雪的,眼下却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好吃街。清风街除了一家鲜花店和简卫的热带鱼水族馆,其余就是面店,米线店,跷脚牛肉店等等。吃饭的时候,街上人来车往,各色人物相继登场,其间不知道有多少真情与暧昧,烦恶与敌意。简卫能感受到一种由人的情绪而聚集的一种场。上班的时间街上却没有多少人经过,各家店主及小二都忙着择菜做饭前准备。简卫左边是面店,女人颇有点姿色,男人却猥琐。简卫微微地偏身对着右边的鲜花店。花店的生意不怎么好,但简卫注意到有一个频繁光顾鲜花店的女孩,要么是一枝康乃馨,要么是一枝紫丁香。
女孩为谁买花?做什么工作?简卫发现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出现了亮点。
因为这个亮点,简卫的生活中有了盼望。十二点一过,他就开始在人群中搜索。女孩有一头直发,走路的样子像风拂杨柳,她喜欢和穿高腰衣服的大胸女人一起,偶尔有一个国字脸的男人陪同,他们吃豆花,跷脚或沙锅。饭后她总来买花,买康乃馨的日子多一些,这些日子她是快乐的,她吊着大胸女人的膀子咯咯地笑,她笑起来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小酒窝,偶尔还会张开双手,像要飞的样子。如果她脸上愁云笼罩,眼神忧郁,大胸女人和国字脸男人无论怎么开心,她也很少露出笑容来,她的样子让简卫想到葬花的林黛玉。这种日子她定会买紫丁香。
有一天,简卫正埋头泡茶,有人问:“可以给我喝一杯吗?”
简卫抬起头看她一眼,买花的女孩!
他看到她的眼睛,深得纯净,脸色却有点疲惫。简卫内心热烈,表面却矜持地热了热茶盅,又运了运壶,才把黄金似的铁观音茶水倒入杯里,她端起来一口就喝下去了,说:“再来一杯。”简卫皱皱眉头,还是给她倒了一杯。她很渴似的,连续喝了五杯,才对简卫说了声谢谢。简卫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失望。他希望她能懂得一点茶的。女孩坐在面馆吃面,她的动作很快,发出的声音也大,与她文弱的长相极不相称。吃完后她买了一支紫丁香,消失在人流中。
女孩的完美,虽在简卫心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却没有减弱探究她的兴趣。从秋天到冬天,简卫的眼光从她进入清风街开始到她出清风街结束。她穿湖蓝色的裙子,海蓝色的毛衣,孔雀蓝的外套,他心里称她为蓝色天使。他知道她是旁边医院的,他猜测她的职业,医生,护士,后勤人员?
简卫甚至想自己能病一次,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接近她。可一向健康的他对医院总有些忌讳,他在医院门口徘徊多次还是没有走进去。何况简卫不想事情弄得过于复杂,他要的只是感觉,就像喝茶,不在乎茶真有那么好喝,他在乎泡茶的过程。
冬至那天晚上,简卫和一帮朋友喝酒,他对朋友讲起蓝色天使。朋友问要不要帮他把她搞定。简卫说搞定就不是天使了。朋友大笑,说没那么纯洁,医院里乱七八糟的事多了。
可简卫强调说,有一种情感应该叫高贵。
朋友取笑说他病得不轻。简卫开玩笑说,如果真病了,也算是冥冥中有人帮他。
简卫酒量不大,因为心里那份蠢蠢欲动的情感,喝多了,站起来时像踩在云朵上,怎么也站不稳。朋友们恶作剧地把他送进医院。本来还能说话,两瓶糖水输下去,简卫反倒昏迷不醒,转到内科病房,一查血糖高出正常好多倍,医生好一阵抢救才脱离险境。等他醒来,他看到穿护士服戴船形帽的她,她的胸前挂了一个牌子:米萝。
米萝站在他床前,双手交叉,她笑着,问他感觉好点没?简卫点了点头,问到底什么病?米萝俯下身来,像母亲对孩子那样轻轻地说:“糖尿病,以后不能吃含糖高的食品,好吗?”
糖尿病,简卫听别人说起过,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怎么会昏倒呢?米萝会不会对自己隐瞒病情,简卫说:“米护士,你告诉我真相,我能承受。”
米萝笑起来,声音像挂在风中作响的银铃,她说:“真是糖尿病,只要按时吃药不会有大问题。”
简卫想坐起来,米萝却把他按下了,并给他紧了紧被子。米萝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简卫却觉得那笑容不是给他的,是给职业的。他看她转到另一张病床前,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病床上的小女孩正用枯枝似的手把康乃馨的花瓣扯下来丢在洁白的被子上。米萝在床前坐下来,拿过小女孩的手抚摩着,问是不是不喜欢康乃馨。
那是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眼睛凹下去大得吓人。小女孩固执地说她不要康乃馨,她要丁香花。
米萝说,康乃馨表示小妹妹的病会很快好起来。
可是女孩子尖叫一声,说要丁香花。
一个挂着护士长牌子的女人走进来,问怎么又闹了。米萝赶紧说没事。小女孩却哭着说,她要听米萝唱“丁香花”。护士长看了米萝一眼,说想听就给她唱吧。
米萝关了门,对简卫抱歉地笑笑,开始唱:“……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女孩子停了哭,米萝的眼睛却润了。
简卫的心也被弄得酸酸的。
简卫从重症室转出来后,开始没完没了做各种检查,生活在疾病中间,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癌症之类,医生模棱两可说只是例行检查。米萝总是笑,说他过于敏感了。
早上,米萝给他打胰岛素,简卫有些晕针,米萝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孩子。
到了下午,米萝给简卫送来一枝康乃馨。
简卫说:“我更喜欢丁香花。”
米萝说:“康乃馨是祝你身体康复。”
“丁香花呢?”
“丁香花是天国之花,只有那些放弃了治疗,或者是医生已经无力挽救的病人才送丁香花。”
简卫终于明白为什么米萝买康乃馨的时候像个快乐天使,而买丁香花的时候,却忧郁而伤感。
简卫说:“你是个美丽的天使。”
米萝调皮地笑笑,说她向一个老护士学的。她在上海的一家医院实习,一个护士总给病人买花,说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鲜花可以铺满去天堂的路了。喜欢读诗的米萝觉得老护士把护士工作做成了一首诗。
米萝刚参加工作不久,晚上夜班遇到一个癌症垂危病人放弃治疗,家属们都守在病床前,等待病人最后的心跳。可病人的心跳在监护仪上平滑下去,又突然地跳起来,病员眼睛睁大,好像很恐惧。米萝也很恐惧,看着生命之灯的熄灭,她的眼里包着泪水。泪眼蒙眬中她看见桌上的丁香好像有一种光晕,并向远处铺陈开去。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歌词:“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说来奇怪,那个病人安详地闭了眼睛。
国庆联欢的时候,米萝唱了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大家记着了米萝,歌也成了米萝的歌。米萝没事时总哼哼,有病人要听,她就放开声音唱。坟对于她只不过一个词,在她正蓬勃的生命中,坟代表的意象还在另一个世界,尽管有些伤感,米萝的丁香花却是开满鲜花的春天。但是护士长提醒她,不宜对病人唱这歌,尤其是垂危病人,坟,这字不吉利。
简卫说他喜欢听,米萝问没有忌讳?简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死的时候是米萝唱这首歌送他,他会很幸福。
给简卫扎针的时候,米萝总是略带调皮地唱:“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简卫也不晕针了。
简卫血糖控制住了,可医生告诉他,他肺上有块阴影,还不能确诊。
简卫说:“癌症?”
医生说没那么多癌症,可脸上流露出的分明是一种同情。
简卫表情看不出害怕,其实心被悬起,像在高处找不到踏实的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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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卫出了医生办公室,太阳正好从走廊那头射进来,通过走廊天花板反射投到他身上,幽深的走廊有很奇异的感觉,好像一条金碧辉煌的通道,而这个通道却通向另一个世界。简卫有一种悲壮的感觉,他看到米萝戴着口罩从病房里出来,说:“到你给我送丁香花的时候了。”
米萝没说话,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看他一眼,又去了另一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