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5)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六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5)

1没事你就看看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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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宽了,河流像四分五裂的家庭,各自劈出一条河道来,湍急地向前流动着,到乌龙凼才汇合在一起,平缓地向远方流去。黑子坐在河边,像扔在河滩的一块石头,没有颜色。背柴的,种地的乡亲挽了裤腿从山那边蹚河过来时,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对他说话。年轻的姑娘从离他较远的地方上岸,溜一眼他,想到流氓两个字,脚下加快了,仿佛稍一停留会坏了圣洁的名声。黑子最初是想对乡亲笑一笑的,但是他发现别人眼里的厌恶,就走向乌龙凼,把自己藏身在河边的蒲草里。乌龙凼临山那边的一棵老榕树,像是被雷劈过,半边葱茏,半边干枯。枯了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向河中间,黑子盯得久了,觉得那是他伸出的手,想撕碎什么,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快感。

黑子在河边坐了五天,看得河岸的蒲草都疯长起来。蒲草快要淹没他的时候,一个剪着齐耳短发偏瘦的女人坐到他身边。他完全松散的身子紧张了,手插进沙里。好一阵才说:“我等你。”

女人说:“我也在等你。”

他不说话,手更深地往沙里插。女人也不说话。他们都望着河流。眼前有两只蜻蜓点水,上上下下闹着,交结在一起,停留在蒲草尖上。黑子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女人看他一眼,在蒲草里躺下去,说:“来。”黑子的血全涌到身体的某一个地方,他扑过去,积蓄了十年的荒芜,他肆无忌惮地喊叫:“水芹……水芹……”

两个人在河边重新坐定时,黑子的母亲背了一捆柴,弯成九十度慢慢地渡河过来。黑子在岸边接过母亲的柴。站直了的母亲看见水芹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黑子,双唇发紫,然后抽出一根柴火朝着黑子猛抽,骂道:“十年了,你还不醒世啊。”黑子不动,任母亲抽打。母亲丢了棍子,自己对着河流呜呜地哭起来。

黑子恨声恨气地说:“哭啥,泪还没流完?”

母亲跺了一下脚,更加大声地号啕,嘴里苦命啊苦命啊地喊,越哭越有劲的样子。

母亲的哭声引来一些乡亲,他们或站或蹲,有个卖瓜子的还背了瓜子来,仿佛看戏一样,等待更精彩的段落。

可母亲的哭声渐渐地弱了,变成别人听不见的抽噎。黑子突然号了一声:“滚。”抓起细沙向人群打去。沙是打不着人的,但是他眼里露出的凶光,让人们想到狼。

看热闹的乡亲悻悻地退到马路上,还对着河滩指指点点。黑子坐到母亲身边,说了一声:“妈,你受苦了。”

母亲又抽噎起来。黑子在母亲肩上按了一下,背起柴,大步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黑子去找队长,问什么时候分给自己责任田。队长并不急于回答他的话,而是拿出烟让他抽,问他“下山”以后有什么打算。黑子说没打算。队长忽然变得很慈悲,称赞他长得有模有样,年纪不算太大,劝他好好找一个,最好倒插门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黑子把烟丢在地下,脚使劲地揉搓了,说:“我哪都不去,分给我田。”

队长说:“你要留下来可以,别再沾染水芹。她是别人的女人。”

黑子又说了一遍:“分给我田。”

队长说:“等下一次分田的时候再说,刚结婚的才出生的还不是和你一样,没田。”

黑子说:“我是上过山的。‘山上’能把羊养成狼。”

队长张了张口,想发作。可是又压了火气,很平静地说:“别老是把‘山上’‘山上’的挂在嘴边,监狱么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再说乡里乡亲的,能帮衬就帮衬。你到河滩开一片地先种上吧。”

母亲的责任田还不到一亩,种了小麦之后,等待麦子成熟的时期太长了,日子突然地闲起来。黑子在靠近乌龙凼的河滩没完没了折腾那些沙石地。黑子记得小时候河的中间有一片突出的沙地,那时是种了庄稼的。他耐心地挖,捡出的石头他放进河里垒起一条路,枯水的季节,乡亲可以不脱鞋就能过河了,可有人偏偏要当了他的面脱鞋过河,为的是不走他垒的路。黑子感觉到一种蔑视。他只有埋头挖地。挖出的地像是没想好种什么一样,开出一大片还空着。他用挖地来打发时间,发泄过人的精力。队长建议他栽红苕。他却种上棉花。队长说这里的土已经十多年不种棉花了。母亲把他的棉花苗拔掉两次,他又种上。母亲死了心。黑子的棉地开出一片绚烂的花时,好些乡亲就像被梦魇了一样,不敢走近那一片棉地。队长女人说在黄昏时总看见死了的独眼王婆在棉地旁边放鹅。于是那片棉地带了晦气,黑子和他的母亲也带了晦气,没有人靠近他们。只有水芹常常在黄昏潜入那片棉地,黑子在那儿等她,他们做爱,和在十多年前的棉地里一样。他们不做爱,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黑子的头枕在水芹的大腿上,静静地听河流的声音,看天上微茫的星光。水芹说:“我一定要离婚。”

黑子只是叹息。

水芹摸索他的脸,手指滑进他的嘴里。她言不由衷地说:“也许我应该放你。”

黑子坐起来,把她压在身下,说:“我不会放你。”

也许是他们做爱的声音让棉花恣意地开放,花朵极尽地喧哗,却没有挂一个桃。在一次狂风之后,棉秆全部倒了。黑子母亲发疯一般扯掉所有的棉秆,边扯边骂,造孽造孽。数落黑子是猪,只配吃猪食。黑子任由母亲数落,自己还不如一头猪呢,猪能卖了给母亲换回粮食来。家里本来是猪吃的红苕都被人吃了,猪当给了别人,换回一点大米,眼看又要见底了。黑子愧对母亲。黑子坐在扯了的棉地里,抓扯自己的头发。

队长从山上挖红苕回来,倒了一堆在黑子的棉地里。黑子看队长要走了,故作姿态地说:“拿走。”

队长的扁担在沙砾上一杵:“你他妈的不孝。你妈还盼着你回来有个依托。可是你还干少年人的事,你和谁赌气。啊?”

黑子先被队长的阵势吓着了,等他回过神来,明白已经包产到户,队长并没有多大的权力时,队长已经挑着剩下的半筐红苕走了。

黑子踢一下红苕,骂一句日你先人。又捡一个踢伤的红苕在河水里洗了,大口大口地啃。

黑子把棉秆拢在一起,点上一把火,浓烟罩了河谷,河流虚幻起来。黑子在浓烟里哭,只有河流知道。待烟雾散尽,河流,滩地,卵石又清晰地呈现出来时,黑子发誓,要在这片既恨又爱的土地上活出个样子来。

黑子把燃尽的草灰撒在地里,就提着一个小包离开了村子。

黑子再回来时,为母亲带回了粮食。母亲在他开出的地里种上蔬菜。他也不管了。他用竹子编成一个圆桶状在河滩里挖个坑埋下去,再从山上挑来山土填平。他天天做这件事,母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队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水芹知道,水芹帮他担土时,村子里的人都看着,嘲讽的,羡慕的,嗤之以鼻的,他们都像是没看见。队长要水芹注意影响,水芹说,拉他一把,帮他一把,让他重获新生,不是上面来的干部在会上说的吗?再说我们只是劳动,劳动光荣。没有人能剥夺他们劳动的权利。等他们已经埋下几百个这样的坑时,已经是春天了。黑子又出了门,弄回一捆一捆的橘苗,在他挖好的坑里栽下去。他买来果树栽培的书,对照书上说的修枝、浇水、挖坑、窖粪。橘树长到一人高,却没有挂果。队长女人逢人便说:“老天爷眼睛睁着呢,想挂果门都没有。就像女人不是自己的再撒多少种子还不是白撒。”村子里的人就笑。

母亲又开始长吁短叹,劝黑子和水芹断了,说:“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黑子安慰说:“妈,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自己却底气不足。

黑子从外乡接来一个人,那个人三下两下就把长势还好的枝条剪掉了。然后用一根小枝条重新嫁接到橘树上。村子里的人站在马路上看稀奇。“那个人是外乡的农技员,是黑子的狱友。”水芹对疑惑的村人说。村人更加瞧不起黑子,让自家的人离黑子远点。有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水芹说:“你一定是中邪了,怎么就和那样一个人黏在一起呢。”有男人猥亵地笑,说:“水芹,跟我吧。我保证比黑子会搞。”水芹的脸煞白:“流氓。”

男人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喜欢流氓吗?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流氓是黑子呢。”

水芹啐了一口,毅然走到黑子身边,帮他把剪下的树枝挽成一个一个可以烧的柴火。一边挽,一边示威似的看马路上越聚越多的人,嘴里骂骂咧咧。黑子听了,拿着手里的刀就到了马路上,说:“是男人就对老子说,别他妈的欺负女人。”

村人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都纷纷地噤了口。水芹的男人刚到,就有人起哄似的喊,“六指儿,六指儿……”被称为六指儿的男人看到水芹又在帮黑子做事,就拉下脸说:“流氓还长脸了。”

黑子说:“你闭嘴。”

水芹的男人六指儿环顾一下村人,看见队长的女人往这边走,壮了胆说:“嗨,吃屎的还能把拉屎的怎么样?”

黑子说:“再说,老子犏了你的六指。”

六指儿下意识地把六根指头的左手往身后藏。队长女人走来,嘴角还有些白沫,她双手往腰上一插。六指儿是她侄子,黑子欺负六指儿不就是欺负她吗?她放开喉咙开始骂,先骂六指儿不像个男人,没血性,允许别人给他戴绿帽子。再骂水芹是破鞋、娼妇,离不了男人。骂上梁不正下梁歪,骂队长管不好自己的鸡巴,骂和队长有关系的女人,骂到黑子母亲,又骂到黑子是流氓,骚牯牛。村人窃窃地发笑,猜测队长女人肯定和队长刚吵了架。黑子做出要砍人的样子,嫁接果树的那个外乡人上来拖走了黑子,又把水芹劝走了。

黑子知道他又一次得罪了村人。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像一个外乡人,他只有守着果园,看新的叶子一片一片地长出来,守着河流,一天又一天地流过。也许黑子的诚心感动了河流,夏天涨水时,河水紧挨着山那边去了。水虽然漫上河滩,但是因为有竹筐保护,果树依然存活下来。

果树开花了,浓浓的橘香弥漫整个河谷。走在马路上,香味一阵阵地袭来,村子的人就沉浸在欢喜中,他们有的人主动和黑子搭话,看白色的蛾子在果树间飞来飞去,直说好看。

果树挂了果子,青青涩涩的,黑子对待它们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黑子的狱友又来一次,剪掉一些青果。那一次,村人看见黑子和狱友在河边垫了一块塑料布喝酒,然后听到他们唱歌。

果子成熟时,金灿灿地挂在枝头,黑子和村人都有些迷醉,荒芜的河谷仿佛是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很多人愿意和黑子待在一起,像一个主人那样在果园里视察。到了摘果子的时候,黑子让母亲给每家送了一篮。然后把其余的果子拉到城里卖了,黑子给母亲买了一件羽绒服。母亲第一次感受到有儿子的幸福,村人却有了醋意。

黑子第二年卖了果子,把草房拆了修成青砖的院子。村人愤愤不平了,嚷嚷说,河谷是大家的,果树也是大家的。

第三年,果子成熟的时候,母亲就说要卖了果子给黑子讨个女人回家。可是黑子说一个人过最好。母亲跑到水芹家里,给水芹跪下说:“放过黑子。”

水芹也跪下,发狠说:“会有一个了断的。”

水芹的男人冷笑一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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