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4)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五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4)

1春树的树

都市,街灯刚刚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树,一车又一车,死了的树,丰硕而笔直的身子刚被剥了皮,散发的气味还很芬芳,但它们很快就会被丢进木业公司放了福尔马林的池子里,忘记来处。突然间有一种疼,延续到后来的梦里,总在一片高大的乔木林中穿梭,树说话,说它的名字,说它的记忆,可我记不住。记不住,树就一棵一棵没了,山光了塌了。这噩梦扰我很久,离家不远的汶川发生八级地震之后,噩梦奇迹般地消失了。地震让树死了多少我不知道,甚至我的同胞。活着的人觉得还能看到月落星沉很庆幸,近二十多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突然想开同学会,说是谁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活着见面。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的电话,本来不想去,可班长说:“春树栽了很多树,回来看春树的树。”

听起来像绕口令,但春树的树吸引了我,地震之后一百天,我回到位于岷江上游的一个小镇。同学相聚在春树林苑,林苑里红红的三角梅把秋天映衬得有些热闹,面目全非的同学能叫出名字的已很少,时光对男女都一样,风刀霜剑严相逼。稍微的寒暄之后,多数坐到麻将桌上,再叙友谊的方式好像就是来一场赌博。我对麻将没什么兴趣,在一些灌木如黄桷兰、栀子、桂花、平安树、发财树之间转来转去,我没有见到林苑主人春树。有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提着一壶水与我对过,她瞟我一眼,笑着说认得我。我对她点一下头,问一句:“春树的树在哪儿?”女人一下收敛了笑,向后指指。

我着实莫名其妙。绕到一幢房子的后面,见一条荒芜的小路穿过一片桉树林向远处延伸,我站在路口踌躇片刻,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没人,只有风声,一只鸟突然叫起来,声音像被什么卡着了,很嘶哑。我感觉背后有人,转身却不见影子,突然有丝惶恐,好像是在往梦里走。出桉树林,天宽了,我看见真正能称得上是林苑的树,全是乔木,高大挺拔,站在一起却有孤傲孑立之感。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又听到梦里树的声音,它们都在说,争先恐后说的是原来,它们原来生长的地方。我高喊一声有人吗?想摆脱梦魇,一个额上有条疤的男人从银杏树下的草丛里站起来,说:“不卖。”

“不卖?”我奇怪地重复了一句。男人提高了声音说:“不卖就是不卖。”他额上的疤痕变红变粗,像条虫在蠕动,面目有些可憎。我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看见银杏挂了个瓶子,好像医生给病人输液一样,我说:“银杏病了?”

男人诧异地说:“你不是买树的。”

“我找春树。”

“你是橘子。”橘子?我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就是过去的同学春树。我笑起来,记忆中的春树是个很阳光的小男孩,语文老师经常念他的作文。春树没笑,他的脸上有一层忧色。他说:“银鹊,你知道不?”

我模糊地点头,不知道他说的是鸟还是人,又不想问。他说:“银鹊在地震中被山埋了。好漂亮的银鹊……”他的声音有些远。

想到地震,天崩地裂的场景心灵还打战。我陪他沉默。

“橘子,你还相信有鬼吗?”

“我相信灵魂不死。”

“人有魂,树也有魂吧。”春树说。说这种话的春树让我感到陌生。读高中的时候,我身体差,一次发高烧,看到学校宿舍旁边的坟地里有影子,病好之后总是害怕坟地。春树和几个同学为了让我打消顾虑,专门约我去坟地,说走一走,踩一踩,发现只是土堆就不怕了。我不敢去,春树拿着一个红红的橘子,说只要我去橘子就归我。为了那个橘子我硬着头皮去了,春树站在坟头上说,鬼是因为自己害怕才想出来的。那个橘子,我一直舍不得吃,放在枕头边,所以得了个橘子的名。同学们叫我橘子的时候总有一些暧昧的成分吧。只是暧昧的日子结束得太快,春树和另一个班的女同学互相递纸条被班长发现。班长带几个同学侦察到春树与那个女同学在坟地深处的老树下约会。春树的大胆出了名,同学们还叫我橘子,也只是觉得这名儿好叫又好听了。

中年的春树真相信树有魂吗?我望望那些高大的树,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见证了多少风雨,又想到那个梦。“这么多名树站在你的地盘上,挺自豪吧?”我说。

“橘子……”春树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只听到风声从河滩那边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我们在一块突出的高地上坐下来,可以看清楚整个树林和远处的房子。春树说:“有气势吧?”

“它们本来属于乡间山野,各领风骚。”我说。

“我不买它,依然有别人买它。”

“树不喜欢流浪。”

“你是第二个说这话的人。”春树眼光看着我,心思却在别处。

我踢起一块小石子,石子落到荒草中惊飞一只蚱蜢,也惊了春树的思绪。春树哀叹一声。我说:“这个高地才适合栽银杏。”

春树说:“这个位置要留给银鹊。”

我还是没问他银鹊是谁。他这二十多年的生活与我的在两极,我也没兴趣探问。春树却不怎么满意,他说:“你对银鹊没兴趣?”我不好打击他,让他讲讲树。春树的故事很长,我承认最初我是开了小差,望着风里树叶的翻飞想到别处。

春树的老家处在公路的三岔路口,一条土路到山上,一条水泥铺的路到一个保密工厂,一条碎石铺的路到另一个乡镇。春树家门口有一棵黄葛树,有些年月了,来往行人都喜欢在树下坐坐,黄葛树成了地名,远远地就能望到那树撑开的树冠,春树总是自豪地对我们说树下是他的家。高中毕业到别的城市读书,乡愁变成黄葛树。毕业以后春树成了一名老师,教书的地方能望见黄葛树,可是后来黄葛树被队长卖了。春树看着树被挖走,流了泪。他带着失业的妻子开始挖屋后连接到河边的荒滩,最初种一些花草,卖给园林局。后来园林局的罗专家让他培育桂花,黄桷兰等,他直接卖到成都,慢慢地做出了路子。有了钱,心里就有一个愿望,重新栽一棵黄葛树。他是在离家不远的坝上找到和家门口原来的黄葛树差不多大小的树,黄葛树再栽下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为黄葛树放了炮。春树辞了职,在他家院门口挂了牌子“春树园林”。春树园林和黄葛树成为三岔路口的风景。树下又有了谈天说地的人,有一次听人闲聊,说某某搞了棵银杏,赚了几万。春树上了心,开始到处搜罗老树,名树。园林灌木的打理全交给了妻子,他的目标是乔木。

自然的造化很神秘,高大的乔木像优秀的人,隔个百里才有一棵出类拔萃,拥有这树的乡间却还没有意识到树的珍贵。春树只要给生产队的队长意思意思,根本不经大家同意,就兴师动众把树弄走了。春树在成都刚刚兴起小区绿化的那几年,扎扎实实地赚了一笔。

后来做这行的人多了,老树秀木是有限的,沦落荒野的更少。它们多数生在名山,像名门闺秀,有主的,春树和他的同行只能望树的风姿叹息几声。要再寻老树行踪,只有深入更偏僻的山区。春树穿戴得像个纯粹的农民潜入冷僻小镇的茶楼酒肆,打探询问。老树像人一样远近都有名的。在天池镇有个赶集的老人告诉他,翻过镇子后面的大山,一个叫白家村的地方有棵千年白果树。春树来了兴趣,他知道老人说的白果树就是所谓植物活化石银杏。老人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白果树是成了精的,谁想动它,谁就会遭劫。老人举了例子,说原来白果树旁边还有个庙宇,天雷起火,烧了,可紧挨庙宇的白果树却无事。队长想砍白果树再建庙子,结果当晚队长睡在床上就死了。此后没人再敢动树。

春树笑说,是男精还是女精。

老人煞有介事地说,碰见女人是男精,碰见男人就是女精。

春树觉得老人好玩,买了瓶老白干,你来我往,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时候,他才踩着棉花一样不听使唤的步子,翻山越岭去寻白家村。他在山路上转来转去,明明不远的山顶费了多时才到达。好在下山一路顺畅,他没有看见村庄,但他看到了白果树。水塘边上,白果树从根部分成两根,一根粗一点,一根稍细相互依偎着笔直地指向天穹。正是秋天,斜阳残照,金黄的叶子显得非常明亮。春树的心怦怦直跳,淘过好几棵白果树,也没见过这么王者风范的。他在水塘的对面停下来,看树,山野,池塘,越看越入迷。他第一次产生了城市的人很可恶的感觉,凭什么要让乡间的风光移到城市。钱,不就是钱吗,我偏不卖。春树的想象里,白果树属于他了。暮色降临山野,春树往四周看了看,有烟雾在山谷间飘荡,但是没有发现农舍。他绕到树下,摸树身上的结疤,自语说,遗世独立吗,树?

他在树下坐下来,生怕离开之后就找不到树了。

春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他拂开落在身上像棉被一样盖着他的叶子。清晰地记起梦里有个白发银须的老者,让他往前走。春树在水塘里洗了脸,冷水让他纳闷儿,昨晚怎么就没感到冷呢。他望一望白果树,太阳刚好穿过云层,一束光线从山顶照下来,只照亮了白果树和水塘,白果树金碧辉煌。春树突然对着白果树叩头,头脑却很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要带走这棵树。他往前转过一个山头,在凹进去的山洼里发现几户人家。村民对这么早出现在村子里的陌生人很好奇,听说他在白果树下睡了一晚,老人们的眼睛就瞪大了。戴老花镜的老人试探着问,又想要这棵树?

春树很警惕,问,有人来过?

戴镜老人说,来过几个了,没人要得起。

春树松了口气说,你们要多少?

戴镜老人说,不卖。你回去如果三天后没事,再来。只要给点钱,让白果树下死了的人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树可走,亡人不能离开故土,对吧。

春树看众人用怜惜的眼光看他,还有人问他娃娃多大了,就说他是不信邪的,树就是树。戴镜老人只是摇摇头,独自走了。村民们才七嘴八舌地告诉春树,白果树下不吉利,村民一般不敢去,水塘淹死过几个人。水塘附近的村民都搬到这洼里了,说是到了深夜能听到白果树哭。大家想砍了它,又没人敢动手。想要这树的人,听说一个刚到镇上就让车碾死了,另一个喝酒时让别人打死了。春树想偶然吧,但他心中还是有些怯,干脆不走了,白天去看树,晚上到村民家寄宿。有天晚上月黑风高,村民告诉他白果树在这种夜晚会哭。春树借了手电,要探个究竟,到了水塘边听到很响的树叶摩挲声,还有枝节的相互撞击。原来白果树正处在山垭口,阵风过时,声响大一些。春树在村子里平安无恙地待了三天。然后在白果树的旁边垒了土堆,立了碑,戴镜老人写上亡人的名字。

村里没人愿意帮他挖树,春树叫来妻子和一大帮亲戚,为了让树上车,专门从水塘边修了一条临时机耕道连接到村路上。把白果树运回家,足足用了一月。还没栽下去,就有老板闻讯而来,要出十万买它。妻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春树却不卖,说先栽下去。妻子只当他是等待高价。可是自从这棵白果树栽在后园里,春树鬼迷心窍,除了出去找树,就是在后园里守着树,一整天一整天地看。

春树的园子已经栽了很多棵大树了,春树把“春树园林”改成了“春树林苑”,来买树的人多起来,春树都不卖,林苑的名气却渐大。白果树有人给出二十万的高价,他还是不卖。妻子侍弄的小花小草,生意还好。赚的钱春树用来淘大树。妻子与他吵架,说他变态,把树当女人。

春树妻子趁春树出去找树,私自卖了一棵甜槠给乡政府。春树回来后,出更高的价格把甜槠买回来,妻子与他打了一架,砍伤了他的额头。

春树皱了一下额,我又觉得那疤像条虫。我撇开眼光,望望银杏,想象它长在山野水塘边的样子,神秘与敬畏随着树的带走,还有吗?在春树的林苑,它就是一棵树,只是一棵树。

春树说:“每一棵树都有故事。”

我说:“小时候,我老家水井边有棵桢楠,奶奶常在树下给我们讲鬼怪故事。后来桢楠和奶奶一起去了。想到奶奶,总会想起桢楠,它像一个人一样让我怀念。老树总要很多年才长成,伴随树的生长,人世更替几茬了吧,老树吸山川日月的精华应该是有灵气的,可你把它移走之后,它的灵气就没了。树的故事还是留在原地好。”

想不到春树说:“是。”

“那你不找树了?”

春树说:“找。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发现它,像看到相思的女人。”

我开玩笑说:“是找感觉啊。”

春树一本正经说:“见到银鹊之后,我就不动树了。”

“银鹊?”

“春树的树,银鹊。”春树说这句话,让我感觉很滑稽。我说:“银鹊是树啊。”他又说是人,把我闹糊涂了。春树的眼光望着河流流去的方向,讲银鹊。

春树的额头缝了十针,妻子握紧他的手。他只是闭着眼睛,任医术很差的乡医在他脸上捣鼓。出了诊所,无论妻子说什么,他都闷葫芦一样不说话。妻子说到后来,又毛起来,扯掉他脸上的敷贴。他的伤口感染了,本来伤得不深,疤痕却又粗又歪扭。妻子面对他额头上的疤,总像犯了罪似的,再不敢管他的树。春树依然到处寻树,寻的路程越来越远了。

二○○七年的夏天,春树搭班长的车去九寨沟。班长做干货生意,经常来往于成都和九寨沟。车行驶到岷江紫坪埔附近,堵车了。班长骂了句怪话,说这路就没清平过,从修水库开始,不是塌陷就是泥石流。经常修经常堵,钱不是钱似的。班长把车挪到路边停下,拿了两袋干木耳,说顺便去看看他的战友。春树跟在他后面,沿着一条山沟往里走,山沟里有溪水潺潺流过。春树的眼扫过树林,下意识地对树进行筛选。班长说他看树的眼光像看女人,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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