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17）
让我明白你杜衣衣第一次看见赵，惊了一下，在这新生晚会上，赵醒目地穿着蓝布衣裤，脚上还是一双罕见的解放鞋。穿着解放鞋的赵挺直身躯站在杜衣衣面前，学着别的男生伸出一只手：“和我跳舞！”
他甚至不用“请”字！
后来杜衣衣知道，那天赵是带着怒气的。这样的怒气自从开学那天起积累了好几天，赵自尊又自傲，讨厌别人看不起他，所以他发泄一样找到全班最美丽的杜衣衣领跳了第一支舞。可是他压根儿不会跳，一脚一脚踩得杜衣衣好痛。
那天以后，他再没理过杜衣衣，见面昂首而过，好像她只是路边尘土里极丑的一只小鸭。
杜衣衣才不稀罕他，杜衣衣心中的王子要郎骑白马来。那时满校园流行韩剧，杜衣衣和许多女生一样，觉得那个教韩语的老师郑明晓，四分之三的侧面真像《天国阶梯》里的权相佑，如果郑老师冬天脖子上再蓬蓬松松戴一根褐色粗毛线的围巾，围巾的一头垂在左胸前就更像了。所以圣诞节前，你可以看见很多女生心照不宣地往寝室搬毛线，但是很多都是紫的粉的，隔壁寝室有个女孩还打了一个斑马纹的，真的以为郑明晓是ketty猫啊！杜衣衣撇撇嘴。
上课上着上着，杜衣衣手又开始痒痒，在她往书包外掏那一小截围巾时，一大团毛线疙疙瘩瘩地滚落了出来，蹦蹦跳跳地顺着大阶梯教室一级一级飞快地向教室中间的讲台滚去。杜衣衣大惊！一分钟过去，那只命运乖张的毛线团不知在哪里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截停下来，再没出现。直到下课同学们纷纷离开，第一排的赵突然转身把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照头扔来：“你花钱上大学就是干这些？”满眼鄙视得不能再鄙视了。
杜衣衣扁了扁嘴没有哭出来，那团毛线脏兮兮的，想也知道肯定一直被那样一只穿解放鞋的脚踩来踩去。
直到圣诞节过了很久，也没看见郑明晓戴上那条褐色的围巾。你也知道韩语那么拗口难学，杜衣衣每天摆弄那些艰深的书页，无奈地看着前方再前方的郑明晓，她不信他一无所知。在那条围巾里她叠了一张小小的勿忘我色卡，上面用她才学会的这种文字拼着：我爱你。
这几天上课，杜衣衣总是一脸狐疑地盯着前面看，赵的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大防寒服脖子里，露出一截截短短的褐色粗毛线头，像一根又一根的手指饼。杜衣衣想：“他偷了我的围巾。”
在林荫道里她拦住了他。赵想往左走她就往左站，赵想往右走她就往右站。
“你这个小偷！”杜衣衣一字一顿地说。
赵看着围巾涨红了脸，他解下还潮乎乎的围巾想递给杜衣衣。杜衣衣厌恶地接过来就抛得远远的。她转身满脸通红地顶着风跑。她想赵偷走的不是围巾而是她的爱情。
那以后杜衣衣经常看见赵，他在学校里兼了好几份零工，从打扫食堂到图书馆管理员，不管到哪里，总可以看见那个褐衣的身影在低头忙碌着什么。杜衣衣看见他就烦，脸急忙转到一边去，久而久之形成了视觉惯性，到了什么地方就潜意识地看看他在不在，为的是及时转过头去。如果不在，倒觉得有点空荡荡的不适应。
同系低一级有人患了白血病，一下课就可以看见他们班的同学制作了小小的募捐箱，捧着到处走，横幅上打着“救救我们的同学！”有人往募捐箱里放钱，他们就低声说着谢谢。募捐箱捧到了赵的面前，他很是犹豫了半天，手揣在那件脏兮兮的大防寒服兜里没动，那募捐箱停了一停又很理解地继续向前走。杜衣衣冷笑一声，掏出自己的钱包。忽然赵冲过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手里紧攥的东西塞进募捐箱，一瞬间杜衣衣看见那是一把卷在一起的零钞，毛毛糙糙的，一块两块五毛，她不笑了，可能是赵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晚上杜衣衣看着看着书又停下来，叹口气，可能赵真不是坏人，可是想到那条围巾和被他偷走的爱情，她脸上的线条又绷直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时髦的男生已经穿上了阿迪达斯新上市的春装，赵还是那身看不出颜色的防寒服，只是换掉了里面的旧毛衣，改穿了一件灰扑扑的衬衫，越发显得瘦，身体好像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一样。体育课的球场里，他不服输地跟其他男生疯跑，过不了多久，就弯着身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喘气。
杜衣衣本来和一帮女生一起给球场上最拉风的男生鼓劲，看见赵，突然就没有了再大声喊加油的兴趣。她转身买了好几瓶纯净水，抱了一满怀，半场时一路给男生派水，磨磨蹭蹭走到赵边上，“喏！”递给他，连名字都忽略了。赵却抬起头用手把水挡了一挡，汗糊糊地粘到杜衣衣手背。杜衣衣觉得很生气很没面子，赵跑到边上拿一个早已晾好的搪瓷缸子咕嘟嘟地喝里面的水：“你别介意，我这有，都是水，不要乱花钱。”他拿手背一蹭额头，留下一道傻气的痕迹，杜衣衣忽然笑了。
赵无缘无故在班上消失了两天，听人说是因为血糖过低晕倒在水房里。在医院输液又会花钱吧，杜衣衣轻轻想。回来以后的赵更加清瘦，仍然早出晚归读书，去图书馆和食堂打工，而且托人帮他再找一份校外的兼职。
杜衣衣新近增加一个神秘的习惯，她早上总会第一个到图书馆，赵还在替老师收拾准备开馆，杜衣衣握着怀里一个暖乎乎的面包在弯腰扫地的赵面前停下来，赵看见一个大大的金灿灿的面包递到了他的鼻尖，一抬头是杜衣衣下垂的眼睑。赵第一时间是想拒绝的，莫名其妙的尊严。但是在他反应过来前，杜衣衣已经跑回她的座位上去喝牛奶，同时翻开书的第一章，表示她不想被人打扰。手里的面包，是街角那家好望角面包店新出炉的吧，香，他咬了一口，犹豫地觉得这应该是施舍以外的东西。
从此早上的面包成为一种传统，陆陆续续来到图书馆的同学们会觉得空气中有种若有若无的麦子的香甜。面包店的姑娘慢慢猜出了原委，经常悄悄地笑杜衣衣，每次都把杜衣衣的脸弄得比架子上的草莓果酱还要红。
“不可能，不要开玩笑！”杜衣衣大声地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说。她和赵是两种不同的人，家乡相隔十万八千里，而且他又有点小小地看不起她，总觉得她是城里一切胸无大志好逸恶劳女孩的代表，借用大学里流行的比喻，他们就是鱼和鸟，怎么会有交点？
那天赵看见白衣女孩杜衣衣在图书馆接了一个电话后突然失控，她慌乱地收拾好一桌的书就往图书馆外面走，一路上书滑落了一地，图书馆不少人都在看她。赵跟在后面一路帮她拾起图书，杜衣衣忽然就在赵的面前停下，一串眼泪滑在了赵拾书的手臂上。
杜衣衣心中最慈祥亲爱的爸爸，因为职务上一些经济问题已经被检察院立案侦查。赵陪她坐了很久，他从心眼里是讨厌这样的官僚的。在他的家乡西北农村，县里的官员下乡来一个个坐着小车，吃得肥肥的，转悠一圈电视台的记者咔嚓几张照片就打道回府，好像怕这漫漫风沙会拂脏一身名牌衣料一样。但是当着杜衣衣他说不出口，又不是她的错，况且现在她那么伤心，头伏在咖啡店的小木桌上沉沉睡去，像一只飞累的天鹅。
图书馆里很久不见面包的香气，杜衣衣的衣着也寒素了很多，妈妈悲痛过度进了医院，根本没人想起给她寄生活费。杜衣衣早上避开同学独自拿馒头夹免费咸菜时碰到了赵，这一直是赵习惯的方式，有时他一日三餐都这么吃，如果馒头太哽无法下咽，还有免费的青菜汤。一瞬间杜衣衣很尴尬，她攥着馒头转身想走的。赵给她端了一份豆浆，“就在这吃吧，没人会笑你。”真的，三三两两晚来吃饭的都是家境不好的同学，平日杜衣衣一直很惊讶他们是如何用一两百甚至更少的钱生活一个月的。每个人都很平静，很多人还夹着大本的书，一边咬馒头一边看，命运就是这样，以前无可改变，不过以后全凭自己，杜衣衣，你明白了吗？
杜衣衣终于觉得自己有勇气去面对那些寝室教室无处不在的流言了，反正境遇已然最坏，那么接下来就一定会变好，全凭自己，不是吗？
那一学年杜衣衣的学习成绩前所未有地上升，过了很多同学都叫苦的英语四级，年末还拿了二等奖学金。爸爸的判决下来了，因为退返赃款及认罪态度较好，所以只需要坐几年牢。妈妈的病情也稳定了，爷爷奶奶也搬到家里照顾妈妈，本来因为种种隔阂他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真的，杜衣衣觉得一切都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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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关于杜衣衣和赵还有一段小小的故事，有天赵陪杜衣衣上街买书，一路上碰到很多卖花小孩的堵截，原来是情人节到了。如果换在以前，杜衣衣一定对这类节日极端敏感，但是现在……她伸手掠过剪短的鬈发，微笑了一下。一个满脸鼻涕的小孩子缠住赵：“哥哥，你买一朵玫瑰花送姐姐吧，姐姐那么美！”赵尴尬得耳朵都红了，扯着杜衣衣就走。也许看见杜衣衣眼中那点异样的神采，卖花小孩在后面紧追不舍。杜衣衣把五块钱塞进赵的手心：“就买一朵啊，小孩挺可怜的！”
赵没有接那钱。
杜衣衣你不会明白的，在我的家乡还有因为矿难残疾的父亲和弱智的母亲，妹妹还在一年一年艰难挨着高中，弟弟为了我们早早辍学出去打工，经常年末拿不到工钱在电话里压抑地哭，我出来上学是全村的人一分一分凑出来的，我不只属于我自己，我拿不出什么来爱你。就像你的那条围巾，不过是郑老师拿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衣物，捐给勤工俭学处的贫寒学生御冬，我选了一条最不起眼的。对不起，只有一条围巾的我没有资格喜欢你。
毕业以后很久，杜衣衣都和赵保持着联系，电话里聊着各自的趣闻，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放下电话杜衣衣叹一口气，觉得感情的事不能强求，电话那边的赵也是一样。就像相似的洞穴，彼此都深深开满了花，只是对方看不到而已。深夜里杜衣衣看电影回放《向左走向右走》，梁咏琪和金城武之间的那堵墙突然之间坍塌了下来，一对恋人终于再无隔阂地见面、拥抱。杜衣衣抱紧怀中的靠垫，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