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14)
伏特加1995-2005
1995年的那个夜里,玛苏无异于一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狂徒,她紧握的右手心里全是血,她想着她的背包里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钱包里二百一十块钱。她可以一路向南,逃到最接近海的广州,也可以转身一路向北,逃进寒冷的深山老林。她就这样穿越一条又一条更加黑暗的街或是小巷,在想象中将路旁的建筑物挤得纷纷侧身,然后奔向她的海或是森林。当然,最后她来到的地方不是极南边的广州和极北边的森林,是一扇洞开的门。她疲倦无比,很难想象这样的深夜里居然有这样一扇门大大打开,好像专为迎接她走进来。
她在喘息中适应黑暗,这是一个小小的安静的酒吧,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发现居然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脚趾发疼,她冷笑她已经杀了人还怕什么,然后她就慢慢恍惚起来。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窗外也似乎没有出现通缉令。
那个男人叫杜锐。给她做了白兰地鸡蛋做早餐。他认为她是他宿命中的一点,在那个女人神色凛冽撞进来的一刻,他正握着一把餐刀抵向自己左手动脉——这个日益没落的酒吧欠下了别人大笔钱。“所以说,你救了我。”杜锐说。
玛苏心里惊涛骇浪后地平静。她抱着温热的酒杯,想着十几个小时之前,她手里正抓着一个玻璃酒瓶,彼时学院路上喧闹的街边汤锅,赵浩轶深深地看着她说玛苏我们还是分手吧。明天他们就要大学毕业,他们约定去广州,那里四季花开,愉快的夏天永远不会终了,但是现在诺言里的广州立刻变成了一座使人伤心的城市。他要留在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身边,为了留校以及以后前途无量。她想也没想立刻抽出桌上的玻璃瓶子劈头砸向他,是下了死力的,好像这些年对他浓烈深沉的爱。他额上带血直直后倒,临近的几张桌子顿时鸦雀无声。她扔下带血的破酒瓶大踏步转身就走,越来越快,最后跑出了她的爱情。
杜锐陪她回到学校里,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赵浩轶没死,他被送进医院包扎了一下,仍旧可以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穿着学士服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合影时玛苏抱着满怀花挤到了他的身边,最后快门按下时,这个美丽的疯癫女子倔强地和他留在了一张画面上。
玛苏没有去广州,爱情没有了看到那些花也只有伤心。她在学校附属的科技企业里找了一份工作,天天在学校里和赵浩轶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要做他哽中的刺,尖尖地站在那里。
那段时间下班后,她常去杜锐的店里喝酒,酒入愁肠,硬是掉不下一滴眼泪。她穿着白衬衣在店里避光隐晦的地方垂着脖子,深夜夜风泠泠,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软弱无力。
每次喝醉,总是杜锐早早打烊把她背回去,一路上任她恸哭,眼泪微凉,打湿了他的衬衫领子。通常回到家,她已经熟睡多时,梦里笑容甜美。他不忍心吵醒她,想她此刻心里才是片刻安宁,就扶她上床,脱了毛线袜子拿被子厚厚盖好她,再在客厅里陪她坐过后半夜。
玛苏明白,自己的报复行为没有结果,但是她停不下来。这种感觉似毒像瘾,是深埋在她血中的惯性,她不知道她不这样还能做些什么,不持续憎恨是否还能拥有别的美好感情。
那个谁谁谁,就是赵浩轶身边面目模糊叫皮娜的那个,玛苏嚣张地自我表演她不是没看见,她只是在背光的房檐下眼睛闪着冷冷的光。有人看见玛苏容色妖异溜进赵浩轶的独立办公室,那扇橡木门缓缓滑拢,留出一条微妙的缝,待得皮娜在众人的拥簇下风风火火赶到时,玛苏正把狼狈挣扎的赵浩轶压在镀膜办公桌上。皮娜发抖,想大声尖叫,扯她的头发打耳光,但是她还没有说出口,玛苏拽着外套滑过她的身边,“偷别人的东西就那么好消受?”转眼给她一耳光,皮娜的头一偏,脸上留下鲜红掌印。
那天扇了别人一耳光的玛苏回来在杜锐的店里痛哭通宵。杜锐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吃了两粒“感冒灵”,转头就看见她哭着吸溜鼻子在撬一瓶“vodka”。
“不要再喝了。”杜锐抽回瓶子。
玛苏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夺过整瓶酒倒转酒瓶就朝他砸去。她浑身冒冷汗,面颊鲜红,她想她是病了,沉溺已久的深深病态。
佛说,人世有六苦,求不得,也算一苦。
这苦与赵浩轶却一点无碍似的,他事业爱情双得意。那天的私人晚宴,在天下王朝酒店的顶层,皮娜一家动用了关系,替赵浩轶引见新上任的教育厅厅长,赵浩轶本该准时出现,皮娜盛装桌畔,心神不宁地等他。与此同时,玛苏在电话里呼吸急促,她说她在一条偏僻的公路边,被一辆肇事逃逸的车撞了。赵浩轶觉得自己不能不管她。
他的车来到那里,玛苏正蹲在野地里抽烟,他们分手后她养成了这习惯,抽烟抽得咳,在办公室赵浩轶触目所及的地方她能咳得快要把肺咳出来。看见他来,玛苏笑了,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赵浩轶无可奈何,玛苏笑他还是本质懦弱,面对女人不够狠。他载着她在城市里面兜圈,看过往街道上映着玻璃的流光溢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车子正好直直地驶到天下王朝正门口。玛苏微笑下车,她摆出一个美好的姿势,仰头看着顶楼餐厅的灯火,够了!她满足得很。招了辆的士,找了一家酒吧——不是杜锐那家,杜锐只适合出现在人到伤心时,而这时她那么喜悦,她不爱看他皱眉,好像在谴责她天性凉薄。
酒酣她习惯性伸出手去吧台后面,她喝醉了,觉得有些冷,她想让杜锐带她回家。杜锐当然不在,吧台后陌生脸的调酒师礼节性地拂开她的手。她踉踉跄跄地踩着她两寸半的高跟鞋走在灯光黯淡的街边。身后无声无息地滑过一辆车。
那天的记忆玛苏很久以后都不曾清晰。车门打开,有一个或更多的人下来。玛苏觉得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先是肩膀,然后是后脑勺,她一下跪在了路上。朦胧中有人大叫着跑来,在不远处同样被人打翻。有人在她上方打开一个瓶子,强烈的化学气息弥散开来,玛苏本能地觉得恐惧,但她挣扎不起来。
硫酸,可能是别的什么,烧焦了皮肉,发出巨大的“吱吱”声,玛苏发狂地吼起来。一个坚实的黑影覆盖在她上面,替她承受了一切苦难。
玛苏剪短了头发,头上裹满了绷带。她趴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玻璃窗上看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的赵浩轶。够了,他欠的,他还了。玛苏笑笑,确定不去指证皮娜,当做是对赵浩轶的回报。
她想着她该走了,去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那里有海,春暖花开。
走之前玛苏花了很长的时间犹豫,要不要去跟杜锐告别。杜锐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不用来看我,自己多保重。”好像因为酒吧欠人钱的缘故,杜锐被人砍了,他历来衣衫整洁,想也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杜锐说你有酒吧的钥匙,自己去看有什么看得上眼的拿点儿作个念想。她笑,那给我一瓶伏特加,我要最正宗俄国产的,喝了张嘴一点打火机就能喷出火焰。杜锐低沉地说,那不行,几百块呢。她笑笑,放了电话。
到了广州,她在海边照过相,鬓边别着红花,她给杜锐寄了去,普通朋友间的联系,她告诉他其实她过得还好,见字如面。他给她回寄了一大瓶伏特加作为回礼,她指定的那种,木塞上厚厚的蜡封,只是他说,少喝,特别在感冒以后。
这些年她过得不是不好,该实现的梦想,比如赚钱、花钱、到处走走、与海为伴,基本上都实现了,也就那样吧。只是似乎很久没有恋爱,开始以为是赵浩轶的伤,后来发觉不是,那种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有时一辈子的概率就小于等于一,这个一就是杜锐,但是她错过了他。
玛苏回到了原来那座城市,秋天的天空里看见候鸟在迁徙。她去了以前杜锐的酒吧,她曾在黑暗里穿越过的街区整个都在拆迁,那个酒吧仿佛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周围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杜锐留给她的,终归只有一瓶没有开封的伏特加。
她爱上了这种酒,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很有节制地喝;如果感冒则不去碰它,乖乖吃了药倒头睡觉,她很听话。她想如果他知道她这么爱惜自己,会很开心。
一次她去买酒,在代理商的公司里,一个短发男子正对职员交代什么,转过身,两个人都愣住了,一刹那间她想到了《甜蜜蜜》的结尾,杜锐像黎小军一样冲她笑了。杜锐现在是这座城市和广州那边伏特加的经销商,一年的时间都在两座城市间穿行。他想他卖的酒中总有一瓶可以到得了玛苏手里,因此他特别喜欢这份工作。
本小说最新章节在6@9书#吧首发,请您到六九书吧去看!
那天他们在一起开了那瓶酒,那瓶随着玛苏像候鸟一样万里迁徙的伏特加。玛苏无比珍惜地将它倒在两只杯子里。也许很多年以前他们就该这样一起打开它。喝了一口,浓腻的甜灌下喉咙,啊!?杜锐对她微笑,“勃良艮糖水,听说过吗?
“可以调鸡尾酒,拌冰激凌,煮咖啡的时候也可以放点儿。
“你那个时候很不开心,喜欢乱喝酒,有一次你吃了感冒药还在乱开伏特加,我很担心。卓别林就是死于酒后服用镇定类药物。我很怕你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出了事也没有人知道,你又那么逆反。”
他顿了顿,红了眼圈。
“所以我用糖水换了伏特加,你发觉了,最多骂我两句。”
这么多年,这就是杜锐一直陪伴她的小秘密吧,玛苏摇着头笑,抬起脸来,眼角泛着泪花。还有一个秘密,杜锐以为她一直都不知道,她把手温柔地插进他的后颈里,触手坑坑洼洼地粗糙,那年那个夜里,赶来阻止皮娜进一步犯下大错被打得脑出血的人是赵浩轶,而最终,像一座山一样温柔地覆盖她的人,是杜锐。她觉得欠他太重,还不起,所以远远逃开。
他笑着问她,还要不要来一杯真正的伏特加,他家的酒橱里,各种年份不同产地的排了一排。玛苏摇头,这样的烈酒,一口下去像一团火,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温暖起来,实在是适合孤零的女子,而现在或是以后更长的时间,她想她不再需要它了。
一切一切的激烈,挣扎了那么久,总归为最后的宁静。玛苏在杜锐怀里合上眼皮,这就是她命里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