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13)
1雪地
他走了很久了吗?仿佛是这一生都在雪地里。曾有的色彩只是前世的一个梦影。突然他看见故乡了,看见小红帽了,他们就在雪的那一边啊。他心中有一种意外的感觉,他想穿过这片雪地,可是雪下得又急又密,幻影消失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是雪落的声音,唯一的东西是雪。“小红帽,小红帽。”他叫着。
“真是个孩子。”老兵推了推他,拨了一下火盆中的火又去睡了。他睁开眼,好一阵回不过神来,不知刚才是梦,还是现在正在梦中。火苗一舔一舔的,有一种牦牛的粪味,他才明白,故乡实在遥远,小红帽离他实在遥远。他披了大衣来到门外,寒浸浸的风使他打了个冷战。无边的雪泛着白光,增加了夜的苍白,冷森森的寒气从雪地升起,聚拢来,包裹着他温暖的躯体。他没动,任凭寒冷麻木他的脚,浸透他的心。这片雪地,包括雪地里的他被一种千古的寂寥笼罩着。有一瞬间,他觉得生命也不存在了。实在地说,是他有那样的愿望,宁愿生命也不存在。和雪一起冷冻,待到明年春天,不,应该是夏天才苏醒,同这片新生的草原一起迎接鲜活的绿。
可是双眼穿不过雪地,穿不过季节。月是照了千万年的月,雪是下了千万年的雪。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轻易地击败了他年轻的心。没有亲人的信,没有父母的关爱,没有小红帽的问候,他写的无数封信也寄不出去,像做的梦一样,故乡是在另一个星球,小红帽是在另一个星球。他只能去想,只能去等待。小红帽唯一的一封信是他等待的日子所有的寄托。顶深沉的老兵也常和他玩花样,用一个新的信封装入旧的信封,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对他说“你的信来啦”,而他每一次都是惊喜地抢过来。如今那些信封也成厚厚的一叠了,可内容却还是那样一封。许多天了,本来言语不多的老兵更是没有一句话。夜晚坐在火炉边,一样相对无言,重重的叹息落在火盆里,一些不很明了的想法像火盆里跳荡的火焰一样,咝的一声就没了声息。只有雪原的风一阵又一阵撕扯着屋顶的铁皮。恐惧袭上他年轻的心,如一个困在雪地的人听另一个人讲雪地里发生的悲剧。
“你说这雪会化吗?”他明知问也白搭,但他实在想说点什么。
“你说你想小红帽的时候,想过把她拥在怀里吗?”老兵点燃一支烟,沉默了很久,冷不丁说。
“你想你老婆了。”他说“老婆”两字时,脸有些红红的。老兵不喜欢说爱人,说叫老婆通俗易懂,说什么爱不爱的,给了老婆什么样的爱呢(老兵的口头禅了)。
“想了,想死了!”老兵灭了烟蒂,狠狠地说。大概是酒喝多了,血涌上老兵粗黑的脸。
他看着老兵,脸又红了。他想小红帽,那女孩子清纯飘逸的形象,时时激起他心里的温情,但他明白不是老兵想的那种。老兵不再说话,他在半梦半醒之中,听见老兵床上发出一种模糊的声音。他拉了被子蒙头而睡,沉入自己的梦乡里,可谁知道,在梦里也走不出这片雪地呢?在这黎明前的雪地,小红帽的信又在他的思维中活跃,小红帽的形象如雪夜的灵魂,在每一个方向俯视他。
分到文科班时,他和梅子同桌。在一次朗诵比赛中,梅子居然有那么一种引人遐思的声音,把同学们个个都会讲的《小红帽》,讲得那么美丽神奇。从那以后他对这位经常戴着一顶小红帽的女同学,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情,在他心中梅子就是那个善良又聪明的小红帽。他常常设想女同学长发飘飘拿着鲜花在森林中奔跑的情景,他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动。“就叫你小红帽吧。”一天他说,从此小红帽的名字在班上叫开来。他参军时小红帽去送他,他不算强壮的身躯裹在偌大的军服里,全没了平日被称为“才子”的潇洒和斯文,小红帽却非要拉他去照相,说她喜欢纯自然的东西,红和绿是自然界的原色。
“听说你去的地方,有很美丽的草原,像电影里的一样。给我寄张相片回来。”
“你翻过地理书吗?那地方一年只有三四月与外界相通。其余时间大雪封山。漫天漫地的雪啊!你又可以写很多的诗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请你记着我与你同在。”小红帽把手放在胸前像是陶醉了。奇怪竟没有一般别离前的悲伤,好像他不是去当兵,而是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旅行。小红帽对草原对雪充满向往,只恨自己不能同他前去。而他自己,对将来陌生而新鲜的环境也有一种神秘的渴望。像是无数爱冒险的人一样,想去领略那是些什么,有些什么。
他的的确确地惊喜过,在下雪的最初的日子。他冲进雪中,任大团大团的雪花飘进他的嘴里。他亲眼看着那些低洼的地方积了雪,很快雪又淹没了草地,一条雪的河在原来的河中流着,后来河水载不动了,成了凝固的雪川。视野所及,对面的山及开阔的河谷全是一片冰清玉洁。他的心充满一种圣洁的快感。老兵教他滑雪,教他滑冰。他高声地叫着笑着,在雪地和老兵玩起擒拿术。老兵去巡逻时,他就坐在哨所门前,痴痴地望雪,天放晴了,地那么白,天却那么蓝,蓝得他不知所措,仿佛有什么东西太强大了,在冥冥之中主宰一切。
他不知道雪会下个没完没了;不知道一天是雪两天是雪;一月是雪,二月还是雪。他的眼睛有些雪盲了,待在雪的世界,风掀起雪沫纷扬,雪的诗已经写完,风的语言无法破译。巡逻时整个雪地冷极了,靴子踏在雪地里的声音空寂而遥远,仿佛只有他才是雪地唯一的生命。“寂天寞地的圆心”,他在给小红帽的信中写到,他躁动的青春忍受不了这种单调的白。他想看看其他的颜色,甚至雪地下枯黄的草。一天他发疯似的用双手在雪地里刨着,指尖麻木,沁出了血都不知道。
“我要看草,我要看草。”老兵拖开他时,他绝望地叫着。
“熊样,你干脆回家吃奶。”老兵发火了。他还没见过老兵发火,他心里有点发憷。老兵是个志愿兵,到这儿快十年了,每次上级给他调地方,他总说这儿也需要人,反正他都习惯了,换上别人又要好久才适应。老兵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很少见到的排长来巡哨,也对老兵存有一份敬意。他有些害怕地望着老兵,呆立在雪地里。
“再给我讲一遍《小红帽》的故事吧。”老兵望着他说。
他不解老兵用意,但还是又一次讲起那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很久以前,一片美丽的森林里……”
老兵的眼有些迷离,望着对面的山望了很久,说:
“翻过对面的那座山,有一片树林。”
“树林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老兵的话给了他很多希望。他对山那边的林子,他寄托了无穷尽的幻想,仿佛那林子里真有他想要的一切,他常常望着山那边发呆。现在寒冷也让他失去时间概念,他却突发奇想:山那边有林子,我可以摇落树上的雪,雪落下来,就可以看见绿色了。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叫了声好,怨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几乎冷凝的神经,受这个想法的刺激,在瞬间活跃起来。他跑着,想尽快地到达那片林子。雪把他绊倒了,他又爬起来,继续向前。头脑里只有一个概念:树林绿色。绿成了魔力的化身。他真的着了魔,不知道自己是跑着的,走着的,还是爬着的。天色微明时,他才爬到半山腰,这时暴风雪又来了,狂风带着尖厉的啸叫掀起地上的雪,大块大块地往下落。有的地方发生了雪崩,他只觉得每向前一步,全身的骨架都要散了。而稍慢一点又有被雪埋着的危险。
“这就是雪,这才是雪啊!小红帽,你不明白雪的。”他喃喃自语。爬不动时,停了下来。雪很快地盖着了他的身体,他懒得动一下。
“这样好,这样好,有一张雪被,我暖和了,雪停了,我就有力量爬过山去,看见那片树林,看见绿色。林子里坐着小精灵,小红帽会戴着红帽子在那儿等他。小红帽,小红帽……”这细若游丝的意念抓住他,他看见小红帽来了,披一件红色的披风如天使降落在雪地,全身罩着一团绚烂的光晕。光照亮了雪地。她在雪地跑着,跑着,跑过的地方长出了草,开出了花。他想接近那一团光,也拼命地跑着。待要接近她时,小红帽一下跃到天上,变成红红的太阳,发出万道霞光,照得他热烘烘的,他喊:
“小红帽,下来!”
“小红帽,下来!”
“别动。”是老兵遥远的声音。他昏昏然,使劲睁开双眼,却发现老兵把自己的双脚抱在怀里。身边是一盆旺旺的火,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时,眼角滚出了泪,孩子样的在老兵怀里哭着,老兵眼睛也红了。
“你必须等待!如果你想保住你的生命,你必须学会等待!相信雪会化的,总有一天会化。”老兵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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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来这儿的人都注定要重复相同的故事。当初我也跑过,是想去找排长(他所在的哨所在山的那一边)。爬到山顶,正遇飓风,和我一起的班长救我回所的途中,被雪崩夺去了生命。后来他倒下的地方开出了一朵雪莲。班长最爱雪莲。昨天在找你的时候,也找到一朵雪莲。我想可能是班长在帮助你。”老兵说完,开了门出去,捧回一朵雪莲花。他望着老兵,望着雪莲,忽然觉得老兵就是他生命里的雪莲花。
老兵出去了。他往火盆里加了一块风干的牦牛粪。火大起来,温暖了他的身体。他想起那些拾牦牛粪的日子。想起开遍了草原的花草,丰满了草原的牛羊。望着雪莲花,他很相信老兵的话,雪会化的。他的心慢慢地舒展开,觉得有一种活力随血液流遍全身。眼睛透过火焰仿佛看到了活活泼泼的草原。
他记得很清楚,这片雪地以前的风貌。山上没有树,只有茂密的草和吸足了阳光开得潇洒的花。开阔的河谷中间有一条河,成了这片草地绝妙的风景。水草丰美的时节,牧民大批大批地拥来。在高原炽热的阳光下,服饰鲜艳的藏族姑娘,常在河边梳洗,嬉笑着把五颜六色的彩线和着头发编那长长的辫子。而近黄昏时,草原响起小伙子们高亢的歌声:
“等到太阳落下山,等到牛羊进了栏,我的阿妹,我的阿妹,你为什么还不回还……”
每当这时他常常对这片草地充满感激之情,他的眼光翻过山去,想起他的小红帽,心中充溢着一种甜蜜。小红帽的第一封信到来之时,他急急忙忙展开信笺,急急忙忙看了信,又急急忙忙出了哨所。他觉得狂喜要把他的心胀破了,他跨上军马在草原上飞奔起来。小红帽的信他并未读清楚,他只记得一些单调的句子。但他不需要弄得太清楚,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是小红帽的字,那些经小红帽的手写的方块字,足够是一曲强而有力的音乐了。那音乐从天空倾泻而下,洒满了草原。他策马冲进牦牛群,牦牛四散逃去,颈脖上吊铃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天籁一般。他冲过河去,在一片百合花的身旁躺了下来,“爱情的季节,传来百合花的哨音。”他的头脑中忽然冒出这样一首诗。他把百合花摘下来,揣进内衣口袋里,他需要常听那哨音,枯萎了,也让它贴着他的胸膛。
想到这儿他笑了,一笑觉得轻松多了。今天该他巡逻,他要去把老兵换回来。他裹紧大衣出了门。
这是一条小路,花开时节小路两边有很美的草地红灯,他忽然很清晰地想了起来。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在雪地摸索。再望雪地,他觉得今日的雪地和昨日有些不同,他仿佛听到千千万万的小草在雪下挣扎的声音。再往前走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不知什么动物的蹄印。他惊讶了,蹲下去用手按在蹄印里,瞬间便有一种温暖,从指尖流遍他的身心。
“我不是孤独的,还有生命与我同在!”
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他绿色的军装成为老兵眼里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