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黑天使2》(12)
1梦里薛涛
阳光在树之外明晃晃地照着,腾起的水雾让江水有些不真实。我坐在江边的树下等。她没来。我的手在雕刻了细纹的红沙石上抚摩,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在这种感觉里等待。她还是没来。
阳光伸出它的足,拼命往树下挪,再细密的叶子被风吹了,也漏出光来,洒银一般,地上只见了光斑跳跃。忽然一只蝴蝶,玉色的双翼上长着墨绿的斑点,和着阳光的碎片上下飞舞。风吹不走,时光也吹不走。
她要来了,我知道只要玉蝶出现的时候,她就会来。我抬起头望着岷江。岷江上有一只画舫,随水而下,白纱披肩的女子站在船头,我使劲地挥手,可落在手上的只有那只蝴蝶。我焦急地对蝴蝶说:“飞吧,告诉她我在等她。”
“起来啦,死猪一样。等谁啊?”女朋友小片摇醒我,带着轻蔑的神色。
我揉了揉眼睛,真是邪了,从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开始,我总是重复这样的梦。
那个披白纱的女子是谁?我为什么总要急着见她?为什么总有那只蝴蝶?
我闹不明白。小片跟我闹过多次了,问她是谁?是不是我的前任妻子?
“感情是念着她,拿我来抵日子。”小片心眼好,一张嘴却厉害。
我说:“以人格担保,我也很想知道她是谁。”
小片撇了撇嘴:“鬼才信你的话。作家都是些骗子。”
我想说八成是梦魇了。不管梦里的她是谁,只是反复梦见要等她,就让我都觉得对不起小片似的。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说今天牺牲麻将时光,陪她去小店。小片高兴了,在我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小片开了一家专卖石头饰品的小店,还有一些玉佩之类,可一看那些死水芹的颜色,就知道是假的。我懒心无肠地坐在角落里,看进进出出的女人把一些发亮的东西往手上脖子上耳朵上挂。小片一脸喜色,说好看好美好有气质。
我却无精打采。
小片说:“魂丢了?打你的麻将去。”
我得了圣旨似的往外逃。出门的时候,和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差点对撞。女人胸前挂着一样饰物,玉做的蝴蝶。天啊,像极了我梦中的那只蝴蝶。她闪身去了柜台,看其他的玉佩。我转到她身边,紧盯着她胸前。女人看我一眼,却不恼,故意挺了胸。小片却揪了我一把,推我到门口,悄声说:“看我回家收拾你。”
我出了小店,打了几个电话,可是那些麻友早已坐上桌子。我觉得很无聊,想起梦里总是有岷江,于是就去江边要了一杯茶,坐在树荫下,像梦里一样,坐在那儿等。
江边砌了仿古的江堤,眼光掠过江堤,看对岸青色的山,看波光粼粼的水,心里忽然就有些感动。这山青了多少年,这水又流了多少年。我今天坐在这儿,今天的以前又有多少人坐在这儿,感悟江风,青山与明月。我像一个怀幽的古人,摸了一下刮得光光的下巴,想象自己衣袂飘飘的样子。口占一首:
梦里恍惚是前身,
揽衣推枕见月明。
联翩浮想嘉州事,
谁是岷江梦里人。
我喜欢仿照唐宋诗词,填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可是我从不把这东西示人,我只写小说。写小说的时候,我是作家,有些深沉,还有些脱俗。这种时候只有小片看得见我,小片对于写小说的我多是崇拜的,不然不会又年轻又有钱还找我这样的二手货。小片对我还抱着一种找到爱情的感觉。可我没了,我太清楚爱情是什么东西了,何况我是小说家,我知道可歌可泣的爱情都是我们这些没有爱情的人杜撰来安慰自己的。小片却不这样看,她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他要等的人,那个人出现了就会带来爱情。是吗?我对着亘古的岷江问了一声,我真想天真地相信小片一次。
可谁是岷江梦里人呢?
喝茶的打麻将的,我脑中一一闪过那些女人,一个个庸脂俗粉,没有一个能进入笔下,何况是梦里。我在树荫下打盹儿,想再做梦。电话却响了,一个女作者打来的,她说她对薛涛感兴趣,可否给她提供薛涛当年在嘉州的情况。我含糊地打了个哈哈。女作者不依不饶地说:“我看过你在杂志上写薛涛的文章。”
我心里就发憷,女作者属于那种很认真的人,她如果照我说的写了,薛涛少年在嘉州,岂不是又要和一些学者闹不愉快,学者们都说薛涛是成都的。
当年给杂志写的文字,我就已经被一些人攻击了。纯粹的学术争论倒没什么,可是有人说弄个妓女来乐山沾边,污了乐山名声。我就特别气愤,薛涛是妓女吗?那家伙灵魂真是很肮脏。现在想起来我还气,管别人怎么说,我就要说薛涛是我们嘉州的。我约女作者来江边谈,但先给小片打了电话,晚上一起吃饭,免得她跟我急。
接下来,我就开始想薛涛。穿越时空,回到中唐时期的岷江。我坐在江边,等薛涛,等一个才华卓越又美丽非凡的女子,这大概是有点想法的男人一生都愿做的梦。我也愿意等她千年。这样想薛涛的时候,她近了也活了。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女作者,薛涛就是我们嘉州的。
一个人沉入某种想象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女作者还没来,我就有些不耐烦,又没有薛涛的才华,凭啥让我等。我想给她打个电话,说我走了。小片却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问,还不完吗,要谈多久。我说了多次没有来就没了耐心,对她吼,无聊。小片感到委屈,我只得安慰她说:“放心,她不是我要等的人。”
女作者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江的对岸。岷江在阴影里,看阳光下的对岸,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时候是最容易产生诗意的。念出一句薛涛的诗:“夕阳沉沉山更绿。”女作者愣了一会儿,说:“你相信阳光下也会做梦吗?”
我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有白日梦的说法吗?”
她说:“写小说的人总认为什么都明白,少了诗意。”
我笑一笑,不接她的话。她看着岷江,说:“我要给你说的就是一个白日梦。”
她说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往大观园去。大观园门前拦了栏杆,不准进去。她给守门的人说了好话,说不是进去搞破坏,只是看看薛涛。守门人像看了鬼,说神了,又来个看薛涛的,不行不行,继而又说你去吧。她到了薛涛的园子,薛涛的像倒了,被荒草埋了。她想看看刻在石上的字,字也模糊了。她说:“知道历史走到今天,一千多年过去了,湮没是必然。何况只是一堆石头。”但是她还是为薛涛悲哀。她坐在薛涛的塑像边,一丛长得很好的杂树,正好遮蔽了阳光。她就坐在树下,看阳光照在荒草上,荒草被烤出一种好闻的香味。她深吸一口,开始清理薛涛身上的杂草。却在草里摸到一样东西:像蝴蝶一样的玉佩。她觉得奇怪,左看右看玉佩,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梦见了薛涛,没有塑像表现的那种丰腴与安静,她穿一身白纱衣,眼光忧郁得紧,胸前就挂着这样一个玉佩。她走路的时候,玉佩就像活了的蝴蝶。她说玉蝶在,人在。告诉石匠,我等他回来。
女作者把玉佩递给我看,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这是玉蝶。”
我拿着玉蝶看了半天,心里一惊,这不是梦里反复出现的玉蝶吗?为什么和小片店里出现的那个白衣女人挂的一样?我揪了一下自己,痛。又看了一下周围,打麻将的散了,喝茶的还在,还增加了人。我确信这不是梦,可是我还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诡异。我说:“可以把这玉蝶送给我吗?”
女作者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又说:“你可以到小片店里选你喜欢的。几件都行。”
女作者笑笑,说:“怕是薛涛托了梦给我,要告诉一个‘他’。”
我说:“我正准备当石匠,薛涛找你托梦而已。不然为啥你在来见我的时候捡到它啊。”我没有告诉她我那些荒唐的梦。
女作者一反平日的文静,咯咯地笑,说:“想不到,你还是情种一个啊。”
小片来,看见女作者正笑得欢,还看见我手里多了一个玉蝶。就抢过去,看了半天,说:“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一块石头而已。”
女作者附和她说:“小片这方面是专家。反正是块石头,我也捡来的,不妨让你家大作家写了,也枉做一回《红楼梦》里的石头,让它也性灵一回。”
小片不悦地说:“你们这些人,一根野草也能生出事来。”
我给小片使眼色。小片不理解,但至少认为我和她才是一伙的,就不再拿玉说事。
女作者对小片笑笑,说:“安心吧。写小说的人,早把什么事都看透了。他得了你还有什么能刺激他。”
小片终是单纯的人,释了嫌,就挽着女作者的胳膊,拉着去吃晚饭。桌上我一直捏着玉蝶,喜欢那种冷冷的浸润的感觉。我相信小片说了假话,这不是一块石头,绝对是块玉。小片和女作者聊得投机,饭后还相约去江边喝茶。我坐在一边,握着玉蝶,心就像有了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了什么。
我和小片带着玉蝶回家时,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走在山路上,凉风一吹甚是清爽,可我却感觉到一种阴郁。这片山叫鹣紫山,是乐山引以为骄傲的城市绿心,人们像保护自己的肺一样保护它的生态。本来不许在山上修建房子,可是谁知道开发商通了什么关系,还是在山坡上修了这片房子。我表面上积极反对,可还是经不住森林的诱惑,买了一套单元房。在一帮朋友们面前炫耀了许久。可是今天我却有点发毛,总觉得是犯着了什么。
想薛涛当年住的竹公溪,大概就是鹣紫山的某一处,会不会就是我住的房子,也难说。不然为什么搬进这个新家就做这样一个梦呢。我不敢把玉蝶的事告诉小片,她胆小,说了还不吓着她。我把玉蝶藏在枕下,揣着它入梦,但愿梦里要等的人真是薛涛。不过不能把女作者的话当真,玩文字的人,总喜欢编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似是而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