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7)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7)

鸳鸯

柔娘第一次看见少石的时候,正是早春二月,瓦檐上的冰凌一点儿一点儿正在解冻。少石是柔娘远房的表哥,一向在北平上学。学校放了春假,舟行了换车,本来早就该拢家,但是少石愣是联合了七八家大学的爱国学生,举行了抗议伪政府搜捕左派师生的示威游行。一起回来的同乡学生都兴奋地夸少石真是了得。本家的几个叔伯却觉得少石真是无端生事——出钱供你去北平念学,本是希望日后光宗耀祖,谁想竟有这些麻烦呢……

柔娘不懂这些,她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向壁,月白的脸儿,青染的眉头,攥着玫瑰丝长衣的手好像白生生的水仙花头——还细嫩地分作一瓣一瓣。这一幕让听叔伯训话正听得百般不耐的少石看见,心念一恍,倒像看见了旧书里的古意儿美人。

新春里表亲走动拜访就那么几天,少石偶尔逢上柔娘,倒也含笑循礼儿问她闺名表字,喜看什么书,识多少字。其实在他心中这样的乡下闺秀不过是封建的毒害品,他带着从北平那个新世界里沾染回来的文明气息,居高临下地赏看她,像看着一只害羞的鹦鹉。

柔娘一回家就病了,躺在枕上向着板壁,千唤都不回一回头。乡间的大夫说是染了春寒,但是几剂药下去总不见好。柔娘十七岁了,家里早已探好了婆家,是个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人,过节来吃酒的时候,柔娘经不过姐妹几个撺掇,隔着帘子怯怯地觑过一眼——那人身量窄瘦,穿蓝棉布袍,戴着顶狗耳帽。这下柔娘一病,两家商量着干脆趁新春把喜事办了,姑娘大了心就花,一当媳妇什么都安定下来了。柔娘一听病得更重,每日端来的药趁人不留心全倒在了板壁缝里,心里想着命是这样,那就死得越快越好。

也有快慰的时候,那是发烧烧糊涂了,朦朦胧胧里少石撩开了锦帘,含笑站在面前,一身黑哔叽料学生装,领口袖头露着醒目的白衬衣。哪怕在魂魄松散的梦里,她都羞不可抑。梦中的胡话到底泄露了女儿家的心事,母亲慌得六神无主,到底不希望娇花骨朵儿样的闺女断送在狗耳帽商人手中。正好那商人下三江押船回来,途中遇上了土匪就那么生死不明,女方就趁着这乱将亲退了,再是对不起也只有在佛前多念几声罢了。

这年里桃花开得早,可见天也是从人愿的。眼见少石在北平越来越不像话,家里便想给他做一门亲,也给这野马收一收缰。几家姑娘里就拣定了柔娘的八字,说两人命数相合人才相配,旧年春节遇上不是还很说了几回话?想来也是投缘的。

消息一经相传到遥远的北平,北平那边却安之若素,实在逼得急了便逼回慷慨大义的家书一封,内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字样。此地里的柔娘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只是这上心头的是喜、是相思,还有处子待嫁时面上笼烟一般的愁。

就这样春去了秋凉,柔娘终于由族中几个执事的长辈护送着去了北平。祖宗礼法摆在这里,少石你总要有个交代。

一路微笑,好像秋风吹红的玛瑙金丝枣,心情如此甜美地进了北平城,却没有见到少石。

彼时少石在西山,手中一本《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正低头笑语,读给一位姓沈的小姐听。西山少见的秋日朗照,浓荫下沈小姐的白裙曳在躺椅脚,少石便想起了那时流行的诗篇:你是花、是笑,是四月梁间的燕儿在呢喃……

三天后,少石终于自西山回来,左手还携了沈小姐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却不是为着柔娘的婚约。时局危艰,伪政府在巴黎签下屈辱的不平等和约,如一石击下千层浪,北平各界顿时一片震动!在这样做大事的时候,偏生还有个柔娘,眼里的沙子样硌在那里。躲不开,忘不掉。

拉杂一月后总归见着了一面,彼时柔娘低颈坐在几个黑袍吸烟的叔父后,眼见得少石慷慨激昂或是沉默不言,眼神儿却是一眼也没望过来,当自己是陌上的荒草呢——晚间回去,听说依旧是宿在了沈小姐的北四寓所那里。

任是草木,也不可能无知无识。

鬓后拔下的一支金钗,柔娘拿它刺破了喉。

终归是救活了,少石撩起帘子来看她,柔娘紧闭着眼睛,颈间的纱布上还渗着血,手里却还紧紧握着那支钗。

那支钗让少石所有的道理都说不出口,他长叹一声,早冬的冰还没将运河冻上,他带着柔娘一水一桨地返了家。一个名分而已,你要,便给你。

这场婚礼柔娘知道,热闹是堂前的红烛,冰凉是新郎的眼神,还有指尖。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携着对拜,此生便已成了陌路。

新婚前三日,本地风俗是新郎新娘不出喜房的,少石却在外间书房睡了三日。柔娘守着百子被上满床花生莲子,红巾覆面,晓来夜去,硬是无人来揭。

三日一过少石便启程回了北平,柔娘一身红装,处子的发辫已改了新妇的小髻,搀着丫鬟小脚颠簸地欲去渡头相送,却见长天碧水,那人头也不回地上了乌篷船。

他到底,是把我丢下了。

冬去春来,城里的风声一日似一日紧。陆续有回乡的人们带来不好的消息,城里抓革命党呢,抓住了就押到荒石滩,嘎嘣两枪子儿。也有在城里游街,游了就在菜市口砍头,“以儆效尤”。少石不就是革命党么?有人说曾在通缉告示上看见他的大名,也有人说兴许逃到南方去了,再加上寄去的书信总也没个往返,柔娘日间绣鸳鸯时,低头蹙眉,细针总扎破手指,一滴鲜艳的血珠儿,染红了绣帕上那枚叫相思的红豆。

几日后柔娘抵达北平,北平城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下的人人自危,稍有身家的人无不扶老携幼地外出避祸,只柔娘,逆流的鱼儿样怀着陪嫁的珠宝,乱世里一步步寻着她的夫婿。先前少石寄住的寓所早已人去楼空,房东怕事,有人问话凡沾“学生”二字无不吞吞吐吐,架不住柔娘,半夜风凉,擎一盏油灯照着空屋里满地纸屑,片言只语地妄图翻出良人一点信息——终缥缈不可求矣。房东望着昏黄的窗口,耳边女子的呜咽如关外望夫崖上凄迷的夜风,终于,他摇了摇头。

马车出了公主坟,再徒步转过两个街口——周围尽是三教九流摆着摊儿、练着杂耍。透过这些最底层的热气腾腾,可以窥见黄泥墙上斑驳的告示,缉字上头血红的圈呢,下面写着一颗人头值一百块光洋,倒像指示的路牌,指着柔娘一步步穿过幽深的小巷,小巷尽头的大杂院里,少石脸颊瘦凹地病倒在炕上。

正模模糊糊地抬手叫渴,蓝棉布帘叫人揭开,一阵家常香粉气幽浮在空气里,甘霖样的水便一勺勺递在唇前。“沈琪……”他朦胧唤道,唇边的汤匙一颤。

晚上少石的热度便退了下去,“柔娘你真是我的福气。”到底是虚弱失势了,他待她温存了许多。可福气还不是她拿妆奁中的珍珠手串换了洋医来打针开药?她在小院里微微含着一口怒气,替他洗净晾好了白日里沁汗的衣衫。回转屋里,那位沈小姐老早就和他同居住在了一起,如今不戴白手套了,剪了朴素的童花头,蓝布衫下高高隆起的肚腹,倚在枕上扶着少石,两人头并在一起看印着红星的俄文书。

他于她那一丁点的温柔——吃饭时扶着沈琪坐下,再点点下巴客气地唤她来吃,充其量不过感激——然而还嫌她付出不够。逃亡日本的船票,两张,他几乎是毫不迟疑顺理成章地指望着她的珠宝匣。而这两张逃出生天的船票,成全的不过是他和沈琪,两个相依相偎、志同道合的人儿,去往一个她遥不可及的新世界,“保存革命的火种”。回过头来,他替她所做的“妥善”安排,不过是嘱她早日带着空珠宝匣回去乡下,“等待他革命成功的好消息”。

出嫁从夫,她在他面前低眉、惨笑,一层层打开妆奁,纵使眼边有泪也只能在这昏暗的油灯下不为人知地拭去。“这是你家求亲送来的红宝石戒,这是新婚时我戴过的龙凤喜镯……还有这个,本来是为日后孩儿准备的金锁片……”她瞥了眼身材臃肿的沈琪紧紧靠着少石的样子,静静闭了会儿眼,再睁开,“你们都拿去吧,过几日沈小姐分了娩,你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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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多少次的相送,浓雾、薄暮,他留给她的永远是黄鹤杳去的背影,即使在梦里也从未回过头。她在烟雨茫茫里撑着青油纸伞,怀里抱着的是他托付给她的孩子,就这样一眼一眼看着他,携着旁的女子上了船。

突然岸边钻出几个黑衣特务,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枪声齐鸣中他束手就了擒,到底没逃掉。

他倒卧在冰凉的北石冈上到底几日了?她不敢想,一想起那震起飞鸟的枪响,仿佛那死亡就朝着她破空而来。他走了,她的心魂也随之而去,从此这孤零零的世上,只剩她凋零半个人。

柔娘抚养着少石的孩子,一个人在乡间独居了很多年。

只是神志偶尔昏聩,爱在晨昏里绣着鸳鸯:公的叫“鸳”,烁烁其华游在前面;母的为“鸯”,安安静静随在身后,尽管朴素得像只寻常麻鸭,只脑后一绺儿碧翎,可它们总是一对啊,就这样,永不分离,直到死——临死前,柔娘嘱咐少石的孩儿,那时已长成了个高高大大的后生,从枕头里掏出那包银元,还拿绣着鸳鸯的红绸包着,整整一百块——那是家计艰难时靠纺纱织布挨过也未曾动过一块的——现下却悉数放进棺里,予她陪葬。

十七岁那年,柔娘恋上了一个男子,还专门去庙里求了签,签是上上,说有缘分的两个人,命里总有挣不脱的纠葛,好像颈脖相缠的鸳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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