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6)
相见欢在范府那场轰动全城的大婚后第五天,我在永安里的尽头开了一家小医馆。
人说永安里有个薛神医,厉害啊,每日坐在纱帷后面,波澜不起。有寻医的、问药的,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只要你付够了银子,就可以坐在纱帷前的小桌后伸出手。俄尔,一只雪白的手掌伸出来,三枚长长的手指搭在你的脉弦上,沁凉,杂热的脉搏一动一动,终于归于平和,这病啊,仿佛就好了大半。然后开方,抓药,浅淡几味回去煎上几方包你准好。自从薛神医开了医馆,城南祈安的天女庙前香火少了好多,人都说薛神医怕不是天上下来的天女罢,专来人间救苦救难的。
我微微笑。端起半凉的玉茶碗,一口茶水含在口中,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第一味药,婆萝勾,花白似钟,又名梦犹疑。
这天,我的医馆里来了一位客人。
浓妆的少妇,微微颔礼,在我桌前坐了下来。
来了。
“大夫,我的相公生了急症,天天面色潮红,咳嗽不休。”
当然,此刻正是三月春好,桃花缭绕,纷纷满天。那些如烟似雾的香气,最能让人勾起心底的相思之情。正所谓一入红粉心缠绵,就是身子退了心里也是想的,白天不好想夜里也要悄悄地暗暗地想,想多了淤在心里,那便成了痨,桃花痨。
我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看着隔着纱帷的娘子:“心且放安些,想是寻常的春困之症,我写单药煎了你带回去,慢慢吃着也不碍事。”
她自然千恩万谢。
暮色在永安里医馆门前收走了最后一线光,我一路轻轻笑着在幽暗的店堂里转到后院,白芍药花下片刻前倾倒的药渣兀自缕缕冒着热气,我拈起一朵褪色的小小花朵,钟形的花冠里残存着最后一点妖异的香,我一点一点地揉碎了它。
夜色无边,风起了,帘外的桃花簌簌地飘落,和着淡淡的粉香……第二味药,佛掌目,青黑如眼,服之能忆前尘往事。
那娘子再一次坐在了我桌前。看啊,看啊,她愁眉不展。
“难道他的病还没有起色?”
“不是,不是,”她慌忙答道,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后堂里下一服药在小小的吊子中沸腾地熬啊熬,新鲜的白色钟形小花,小小的针或是女人细细嫩嫩的手指呢,在里面痉挛翻腾。
娘子迟疑着答道:“他的病倒是好了很多,但是又添了奇怪的新症候……”
“半夜里我一觉睡醒,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在床上坐了起来,就那么痴痴呆呆,眼睛都是空的……我唤他,摇他,他竟是没半点人气般不理我,还有一次他竟然半夜就在我眼跟前爬了起来,我扯着被子看着他木头人一样,手脚直直地就走到了门口!”
“然后白天我小心从旁探问他,听他口气竟是毫不知情!”
她满脸哀怨地看着我,“大夫你说这……”
我轻轻地颔首:“怔忪之症而已,夫人不必多虑。”
那天我在新药方里加入一种小小的、圆圆的黑色花朵。细细密密的花瓣围绕着一颗子实样圆溜溜的花心,竟十足似一颗瞳孔骤然紧缩的眼珠。我雪白冰凉的手指拈起这些不甘心的眼珠,窃窃笑着,无声地把它们一颗颗滑进沸腾的药汁里。
一个人做过什么事啊,总需要一些眼睛在暗处看着他,提醒着他,什么事都没这么容易过去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做了三次噩梦,醒来又睡去,不过滑入又一个噩梦的阴影里。这时听见窗外巷子中传来唢呐吹拉哭号之声。有妇人在这桃花如烟的夜里号哭:“我苦命的女儿啊,谁不赞你清清灵灵标标致致一朵花啊。你在风月楼这几年笑来送往这么多官人啊,好不容易以为你盼出了头,遇到个好人啊,结果那杀才亏负了你……女儿啊,你不该这么冤啊!活脱脱撒手去了黄泉,叫我这妈妈心里怎生得安啊……”
是风月楼的头牌满室香!传闻说她沉疴不起,没想到……我瞪圆了眼睛,满背是汗。
这一夜桃花开尽繁华,零落泥里,过几年除了堂前旧时燕外,便是谁也不会忆起这一场春梦了。
我慢慢地合上眼睛。
笏板敲了三响,正是三更天。城西范府,有人赤着脚,呆呆推开房门。第三味药,相思子,瓣开猩红,又有人约黄昏后之意。
长条玉石子盆里的植株拿鹤顶红汁浇了三道,总算催开了花。点点斑斑的猩红,正像是一腔血泼在碧绿的叶子上呢。还好开了,要不真误了我大事。
果然晌午后一顶小轿,范府小娘子抹着眼泪哭红了眼睛,就那么攥着粉色锩着桃花的小手巾子进来了。
“大夫,神医!我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
面前女子花容憔悴,是啊,我可怜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呢?上有苍穹,加减乘除,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早早注定的,怨不得天。
“他抓我的头发,当然是半夜,癫狂异常,但一切又无声无息。他就那么惨白着一张脸凑过来,在我的头发里颈窝里嗅啊嗅,然后他说话了,那么冷冷的不似活人腔调,不是。他说不是,他在满屋的胭脂水粉、红装绿袄里找啊找,找到一株金搔头,钗尖刺破了他的手,在血流下皮肤的时候,他笑着说,‘不是、不是、不是啊!’”娘子握着衣领,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着那午夜时分遍体生寒的一幕。
我悠悠地看着她,捧起了我的玉茶碗。喉咙底些许腥气,我想我是太高兴了,越是表面不露声色内里越是气血上涌,需得一口茶压一压。
“他、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我夫君么?”
“是在离魂。”
传说中人有三魂六魄,因为种种意外,也许一些魂魄散失在外边。所以那个人潜意识里总想找啊找将回来……
“他在找他的魂魄呢……”
“把这服药给他服下。”我轻轻推出一个朱红的砂罐,微微漾起的清苦药汁下是絮絮一层花瓣,小小的、沁人心骨的红色,经过三起三落的熬煮仍然像刚滴落美人唇边的血一样红。
“你细细留神,不论结果怎样,三天后再来见我,自有分晓。”
夜里再次入梦,我端坐在我的小医馆中,“薛神医,前日新婚的大人携娘子来拜访您……求得一帖好药……”有家仆打起帘子,“想借这药早生贵子呢……百年好合。”
我长袖下的指甲深深地刻着圈椅的藤边,帘外那人越走越近,英俊如昔。“月夜,”他柔声唤我,“近来安好?”
我心中似喜似愁,茫茫然伸出手去。那人背后忽然绕出另一人,是个新婚夫人,只见她携了他的手三分挑衅地问我:“神医,那药……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我恍然醒过来,云破月出,远处巷深廊回,隐隐有追逐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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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天还未凉透。范府娘子裹着一袭长披风,独自匆匆地叩响了我的黑漆门。
“大夫。”她现在显将我作为最好的知己以及救命稻草。
“我家相公这几夜变本加厉,昨夜他携了我的玉簪径直出了门,我跟在他后面一夜,只见他在乌衣巷中千回百转,最后竟渐渐往城北去了,那里不是乱坟山……我不敢跟去,只回家门候着,五更天他回来了,身上竟粘着土和草渣,难道他竟在坟地寻他的魂!”
她眼里莫名地恐惧。我拍拍她的手背,“今夜我们同去。”第四味药,清心诀,解药,电光火石间得明过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