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5)
漠北苍茫
北地的沙漠,从来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特别是在这样四五月的天气里,从拂晓到垂暮,风沙漫天遍野,连天空中四处流展的薄薄云岚也被染作沙那样极寂寞的昏黄。丘垄上那一线蚁行样驼铃寂寥的商队,在这宏大的自然之下挣扎行走,更是显出了人这种生灵的卑微弱小。入夜时分风沙停了,碧蓝沉寂的天空之上,乳糖般一小块洁白干净的圆月俯瞰众生的时候,商队终于在一片背风的沙凹后发现一湾小小的泉水,就此驻扎下来。
待得烤羊肉吃完、酒也喝足,和着马头琴的吟唱远远响起的时候,余杭坐在泉边避人处,脱下笨重的男靴,露出一双雪白的、打着血泡的小脚,浸入冰沁的泉水里。
月亮虽好,照耀下的人却在独自劳伤。大漠啊宽广无边,死在这里的人千千万万,嘉兴的尸骨不知早已深埋在哪里了?在眼泪落下来之前,余杭握紧了怀里的匕首,有一天这匕首插进了仇人的心脏,再让这眼泪肆意流下!
在沙漠里的第六天,如她所愿,遥遥的天际边腾起一股黄沙,黄沙越来越近,转瞬即在眼前。商队众人大惊失色,为首的回族商人更是跪在地上,举起念珠大呼真主保佑。遇见“沙兽”就等于命已去掉大半条,这股栖息在沙漠深处的悍匪比传说里眼珠血红的魔鬼更可怖。朝廷驻在陕西道西安府下的防军与之周旋多年都未能将其肃清,前月镇远将军赵虎丘曾派座下骁骑营左护卫陈嘉兴孤军深入沙漠腹地剿匪,最终除了陈嘉兴的战马伤痕累累地独自跑回来,那年轻的银甲将军和一小队士兵就此湮没在这茫茫大漠里再无所踪。那时,距嘉兴迎娶余杭,还有一个月。
一夕间,大红嫁衣换作白麻丧服,丧服下的余杭,面貌凄清而未作一声悲啼。第二天,去乌兹国的商队中多了一个搭伴行路、面遮斗篷的小个子年轻人。
等待了那么久,匕首掖在胸口夜夜生痛的晚上,仇人终于在茫茫天边出现了。在黄沙滚滚中先看见的是剑拔弩张的马蹄腾腾敲打着地面。马背上是一色玄衣斗篷纵横飞扬的男人,为首的一位腰间系着猎猎的红巾,在这黄沙之上显得格外耀眼夺目。转瞬之间匪群冲入商队,好像狼冲入羊群,然后在一圈雪亮长刀的威慑下,商队剩余人等乖乖牵着自己的驼队跟着这群粗呢斗篷下只露出寂静双眼的男人,在擦着沙地打旋的呜呜风声中走向沙漠深处未可知的命运。
沙兽的聚居地是在沙漠尽头的一处魔鬼城中,自然力千万年的造化将一处处坚硬的片层岩风蚀成寂寂荒城的模样,好像旷别的情人依稀还能辨别的容颜。在骆驼一阵又一阵呼呼的响鼻中,余杭和被俘众人蜷缩在低矮的马厩里,看着天上的流云迤逦几千里,然后夜色慢慢笼罩下来……
安静的气氛里余杭慢慢磨断了背上的绳,在众人沉睡的鼻息里她贴着地面,静静地在沙兽的营地里潜行,越过一个毡帐,又一个毡帐。
毡帐无声,余杭扣着匕首就近滑进一个装饰华美、应是重要人物才有资格享用的大帐,青铜枝上袅袅的酥油灯正发出喑哑的光,铺着厚实羊皮的大床上有玄巾裹面的高大男人知觉全无地倒卧在其上。夜从指尖凉过,余杭想也未想,手起刀落,直捅向那熟睡中男人的心口,那人未哼一声,伴随着拔出的匕首激射而出的不是滚荡的腥血,而是一股光色浅淡的黄沙。黄沙?余杭一把扯掉死者的面罩,随着那重重深衣倾泻而出的不是大片黄沙又是什么?她悚然而惊,握紧匕首看着周围,隐隐呐喊声,那是风低低掠过荒漠上的山岩。诡秘的气氛中余杭一间又一间毡帐地搜寻,不管是喽啰还是寻常土匪,人人貌似熟睡的黑衣下无不是黄土一抔!
余杭拔足冲向一片低缓的脊坡,月光浩渺下广大的营地好像受过诅咒般沉寂在一片死水笼罩中。人呢?到哪里去了。眼前风起,只带起漫漫狂沙,冷入骨髓。
在阵阵烟雾似的黄沙里,仿佛有人伫立在远方山脊之上独自叹息,开始余杭未曾留意,还以为那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矗立。她在微漠的风中慢慢走近它,粗糙厚重的缁麻外衣下露出女孩儿绣满兰草的裙袜。那黑色的人形石头突然慢慢地转过头,在梦里一般,重衣下男人极苍白清朗的脸,他眼色迷茫地问着那个翩然走近、白裙曼妙的身姿:“玉门,你回来了?”朔风吹起他玄衣上的红巾,这人不是白日间那沙兽的首领又是谁?
白衣兰纹的女孩儿摇着头,慢慢走近:“我不是玉门,我只是来寻找我的男人。”
那男子一阵迷茫中流露出浅浅的哀伤:“你找到了吗?”
余杭点点头,匕首如小小银蛇流转般,刺入了男人的胸口!
但是匕首只刺入不及一指许,他的胸口坚硬如石!余杭急忙抬头,男人似喜似愁:“这么久远了,你仍然想取我性命,不是玉门又是谁?”
在扯破的黑色长袍下,那男子的胸膛赫然是半堵黄色土岩,随着匕首的慢慢拔出飘落着尘埃。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全都不记得了么?”男子深深叹息,“那一天,在楼兰的什井坊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你……”
“公主,”旁边扮成小巴郎的侍女悄悄地说,“我们走快一点,后面那一脸坏坏笑意的男人已经跟着我们拐过第三个街口了。”
穿着一身大得过分的男袍的少女,装模作样地抹抹脸上的两撇假胡须,其实是想抹去双颊的羞红:“咱们自己走自己的,管他呢!”心里却暗暗祈求真主保佑:那笑起来比最好的马奶葡萄还甜的男子千万别跟掉。
虽然人群熙熙攘攘,但是动了情的年轻男女心中啊,只有彼此一个。
傍晚那公主执意不肯回宫,入住了一间最普通的小客栈,夜深时分果然听见楼下冬不拉的琴声悠扬地响起,是一首传诵久远的情歌。
月亮爬上了姑娘的雕窗
心爱的人儿啊
我能予你的不过一颗心、一匹马
明晨是否共我远走天涯……
公主不禁倚在了窗口倾听,沐浴后她换回了女装,此刻一绺一绺长长的鬈发从波斯窗棂边飘落下来,月圆人两望。
男子将襟上别的玫瑰抛了上来:“两天后,拿着金丝玫瑰在月亮泉边等我。此花不谢,此盟不灭!”
夜风凄迷,余杭听得入神:“后来呢?你杀了她?”
男子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大概做惯大盗的人,哪怕马上就要远走天涯,手掌上也想再多沾一次血。”
我去见她的时候拖着半身鲜血,手掌上捧着整个西域最珍贵的珠宝。有女孩儿等在泉边,彩巾覆头,腕戴串珠,柔柔轻轻的步履好像踩在情人的心肝上一般怜惜。我笑,抱紧她,正午的阳光突然让我晕眩,她纤纤素手上紧握的东西不是鲜红滴血的金丝玫瑰,而是一把小小银刀,颤抖着没入我的身体。
“为什么?!”我痛彻心扉地大叫。
她缓缓揭下面纱,满脸是泪,然而没有表情:“也许你不知道,我就是楼兰的玉门公主。昨日,你击杀的自鄯业国而回的楼兰王便是我的父亲。
“如果不是重伤逃回的侍卫画下你的人像,我永不知道你就是沙兽!你现在挂在我胸口染血的宝珠本是父亲将赠予我生辰的礼物!”
身后腾起重重烟尘,有大批人马正在赶来。“楼兰的法令,十恶不赦者将于广场上受石杵锤击而死!”她冷冷的口气注定了我永世的卑微,不过是蜷伏在她鞋边的一条虫。
我一把攫住这我极爱又极痛的女人翻上马背,蹚过月亮泉就向前冲,但是怀中的女人挣扎不休,她吼着:“你有胆量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要你死!”安静一点,女人,安静一点,只要躲过了这场灾厄,我们总会好起来,总会。
我的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喉咙,她出不得声,慢慢安静下来。
几个时辰后,我总算摆脱了军队的袭击,精疲力竭得几乎是半摔下马背,然而还是小心地护着怀里安静的她。她随着我的手臂静静躺卧在那里,就此永久地安眠,洁白的颈脖上是乌红的掌印,那样的触目,是我赠予她最后的珠宝。我杀了我的女人!所以我将得到诅咒,即使化为岩像,生命也将永远不寂不灭!
然后……很多年过去,曾经的兵戈铁马无不化为一捧黄沙寥落。自那日一场沙暴从我沾血的怀中卷走安睡的玉门后,我独自矗立在这山头化为半身岩像,承受着这百年孤独。大漠啊,和时间一样恒久不变,我独望远方,经常幻想着有彩衣少女,蒙着面纱,翻过对面的沙丘,予我一枝玫瑰或是一把匕首,了结我永世的愁苦。
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天未明,余杭在这半石像的男子身边已坐了一夜,重露打湿了长衫。在一线线渺渺天光里,那男子一点一点恢复了寻常人的模样。脚下的营地里,有如梦初醒的悍匪钻出毡帐,影影绰绰。不过幻觉一梦。
“既然你们都是幻影,为什么还要在沙漠里肆虐杀人?”
男子嘴角浮起漠然的笑意:“是强盗,便永生是强盗,永远也放弃不了驰骋沙漠的血液。所以影子们依然会按照记忆里的过去行事。但是却再也伤不到人,那些劫来的行商不过于一夜梦醒后就被流沙送到变幻无穷的沙漠中的某处。何谈什么杀人害命!”
“那前月来搜寻你们的一队官兵呢?”
男子半透明的眼珠慢慢转向她:“他们都在这茫茫黄沙之下。为首的那人死于身后的暗箭,那箭和他的武器有着相同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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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大骇。与此同时远处一骑红尘,有服色鲜明的骑兵仗马直击过来,幻影中的沙匪营地立刻像水波一样向两边排开。为首者正是镇远将军赵虎丘!也是余杭之父陕西道藩镇总督座下的大将。
“余杭,我使尽方法一次又一次清除障碍将你拉回我的身边,你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我?”
余杭慢慢站了起来:“原来是你……害死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