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8)
北园鲛苏州河距入海口十二里处,在一处月白风清乱草如虬的好所在上,是一座小小的城,苏州城。
这座城跟它的名字一样,生得眉目如画。眉目如画得好似苏州城深处居住的柳寄生。
我就是柳寄生,五陵少年,翩翩白马,杯中月,千金裘,任它豪奢如血,不过博我一笑。
我在苏州城的最深处,有一所美丽的宅子,还有一双青布做成穿上很舒服的皂底靴子。每个月到了一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饥馋非凡,于是我会潜进宅子最深处的月洞门,里边有一间小小的库房,从内至外发出清幽幽的香味。里面的木格架上,放着一排排齐整的青色犀牛角,在古书《异文博志》里,它有着使妖邪迷乱心志的作用。
袖下两寸见方的一片。我随意行至游人如织的通衢,穿过木牌坊一带,脚下即是色如绿潭、蜿蜒流过的苏州河。河岸上的寻常百姓们衣棉布、食五谷,休养生息,安乐非常。
全然无人注意到我。
我在河岸边蹲下身,背后正有货郎包着角巾,手中的拨浪鼓摇啊晃啊,一咏三叹地走过,面前河流中的倒影与他脚对脚,眉眼儿清晰。
我似狡猾的狐狸一样,露出了洞悉一切的笑容。于是我点燃了袖中的犀角,手平平地掠在水面,随着指尖薄薄的犀片氤氲燃烧,几十里水草袅袅的河底顿时起了诡异而生动的变化。
深深幽幽的水下倒影里,货郎迎面儿走来一个大姑娘,水红裤袄里的纤腰跟小曲儿一样,摆啊摆,吸引得货郎的眼光,抛开再绻缠。白乳一样的犀香渐渐悬在整个青色的水面上,那大姑娘的倒影无限风骚地侧过头,朝我飞眼儿一笑,这一笑暴露了它或者它们的行藏——两排尖尖密密的小白牙咧到耳根,柔软的手足向后抛起,就跟白丝绸卷起的飘带一样。脖子以下,至手腕足踝都长满了细细的鳞片——这些体貌特征出现在了水面所有的倒影上!
它们不是什么倒影,它们是鲛人!
仿佛闻见了来自鲛人腋下最新鲜的水腥——我的馋涎犹吞不止。
长平二十七年,极偶然的机缘下,我发现了苏州河里巧妙隐匿的鲛人。这个族类面容俊美,智商低下,体格柔韧,生性懦弱而凶残,好扮倒影,择机噬人。若有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女于无意中凝视自己的倒影,那张尖俏的脸就会自水中升上来、升上来,越来越近,直至和衣破出水面,予你冰凉一吻,让人片刻情迷意乱,还来不及清醒即被拖入水下,为鲛人所分噬,顷刻间变做干干净净一只骷髅头,在起风的时候被鲛人们当做雪白的球来踢——类似我们流行的蹴鞠。亡人的衣衫则被鲛人收起,无事的时候扮作岸上行人的倒影,一遍遍似模似样,行来走往。柳荫下兀自水波幽幽。
捕获鲛人的过程非常简单,事实上犀香的滋味已经让它们如痴如醉。只需一只捞金鱼的竹网兜就可以将它们自水面平平抄起,犹想顺着你的胳膊攀缘而上,发自本能地引诱索吻。我拿食指抵住它们美丽的嘴唇,轻轻摇头,再粗暴地将它们拽下,收入一只沾湿了水分的青布袋中束好,避免白日的阳光直接熏蒸,最好再放一串它们闻惯的金钱柳进去,避免它们在最终的死亡前心情败坏,影响肉质。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岸上行人熙来攘往,无人知晓刚才我做的一切。他们只关心眼前得见的事,一日三餐,一叶障目。至于水面上的蚍蜉,朝生夕死,自是无人理会。
捕捉回来的当天,我将鲛人放进院角一口青瓷大瓦缸中,空腹蓄养一天一夜,让其吐净体中的泥浑,再慢慢加入“风盐”——本地的一种特产调味料。每年白露前后,夜来霜重,寻常民居房前屋后的紫苏草上总会结起一层细细的白霜,微咸,贫寒人家的未嫁女娘为了补贴将来的嫁妆,常常会刮下这种紫苏盐霜,在暖暖的秋日太阳下暴晒,一斗霜晒到最后总会得到四五钱这种盐,是腌制鲛人的不二法宝。“风盐”一没入缸里,鲛人的触肢就缓缓蠕动,泌出起泡的黏液,那咸味慢慢就浸进去了——鲜活的肉体这样浸腌调料,切片的口感才会格外好。
然而这还不够,还需得在满月的夜里,去面向月光的山坡上采集“琉璃糖”。属于我家的产业里就有这么一片生满了兰花的坳潭,月光好的晚上,雪似的光辉会顺着山坡一直流泻到深潭里,到最后潭水会被月光挤得满溢出来。这样的良辰,把绣花用的竹绷插在兰花田,待风送月光,轻轻飘过,慢慢圆形竹绷上就会凝起一层半透明的冰糖。趁天还未亮拿回来,用榔头一敲,琉璃样薄薄的片糖便淅淅沥沥堆了半碗。
而鲛人早已因为饥饿沉睡在缸底,眼睛微翕,面容模糊美丽。我只能远远走开,挥挥手,早有下人烫洗好菜刀砧板,姿势熟稔地往缸底一捞,不过寻常宰鸡屠狗尔。
再见得它,那美貌无端的尤物,不过餐盘中拌好的一盘细细肉脍,裹了霜样的琉璃糖,像雪天里情人睫上半融的泪。肉脍旁的梅花小碟里,依次是微辣的赤酱、辛芬的绿芥,还有遥远路途运来的山西糟醋。随意蘸取,然后和了泥封里新拍开的汾酒来喝,唉!那滋味极之耐嚼,越嚼越发清甜、细、微腥,让人忍不住颤巍巍地叹息、心痛,总觉得是故人经年重逢。
三月里以来,可能是吃了太多鲛人,我越发神昏身倦。衣袖滑落手臂,经常在白日阳光下沉睡,然后被花瓣所埋。果如《异物志》所说:鲛肉性异,或食之寿,或食之毒。是寿是毒我都不计较了,我心里只想着城东谢王侯家的四小姐。那个女人,颌小眼细,和衣闭目在神佛面前时,粉色颈子绵延到层层叠衣以下的肌肤,让我贪馋不已,犹似又嗅到指尖的鲛香。天地万物间还没有什么东西给我这种感觉,彼时我立在佛堂外,袅袅梵音催动着花瓣,渐渐迷了我的眼,由此我判断我爱上了她,像是对鲛人肉的无止索求。
但是很快这爱让我痛了。
谢四的马车骨碌碌经过长街,长街边有一个游学的少年,我无法得知谢四透过颤动着的横排竹帘看见的他是个什么样子。总之,那车从他身边经过后,少年俯身,略带诧异地从鞋前尘埃里拾起一只镶金醉花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不啻于一个公开的秘密。
那少年,他死之后我知道他叫长生。长生穷,一碗粥划成好几块,灯火下看书。然后他的际遇很久以后都被他当做破空而出的梦——柴扉有人轻叩。他才开门即被人一把拉了出去,马车、长街、朱门,巷道长长复长长。尽头有美人等他,不问情由,以身相许。缠绵再缠绵,这就是在佛前合掌的少年女郎。她眉眼虚空,貌似虔诚,却吸引得撞磬的僧人眼神忽烁,当然这一切也可以只怪廊外落花,三月春风,端的是恼杀人。
几昼几夜,水仙香暖。梳着灵蛇髻的谢四夜半来,天明去。长生衣衫零落,将自己葬在洁白的棉被下,水米未沾,神思恍惚,好像缸底面容安静并且微笑的鲛。他明白自己卑如蝼蚁的快乐,所以不想挣扎命运,明知几步以外的房门从来未曾上锁,并且枕下的织锦袋里,还有一些黄金的花钿。
长生不是最后一个让谢四吃掉的男人,我觉得她很脏。白衣表面,内里淫奔。我想着她的时候觉得心里微微痛,后来发现手指也痛,原来是伸手入水面,碰到了未曾出水的莲花,被锋利的花瓣划出了血。我收回手指,这样的女子,我必须处罚她。
但是一切还来不及开始就自行结束。谢四死了,天刚破晓,谢王侯府就挂上了雪白的灯笼。她死于一场急症,死前吐了很多血,还在笑。
王侯府的仆从冲入后花园里的密室时,锦榻上那俊俏的书生鼻唇青紫,谢四长及脚踝的黑发颓然盛开,铺落一床。床下安静跌落着一只拔尽羽毛的鸟儿——名叫“百花翎”的鸟,在古代本来就是鸩的一种,甚至还有种过之而无不及的秘用,男女间通过一吻可以将毒传给另一方,所以用“百花翎”的羽毛浸成的酒,又叫“同生共死”。也只有在巨靡奢侈的谢王侯府花园里,才会飞翔着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鸟儿。不知道长生在白日里第一次见着这种误入窗扉的鸟儿作了何想。我们只知道他最终的决定,谢四,那侧脸雪白妩媚的女子,他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那么就带走她,像个男人一样。
这在苏州城里是一件秘而不宣的丑闻,我爱的女人死于这一场丑闻。要命的是,从生到死,她压根儿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我日日梦见她提着灯笼、衣衫半褪,在晦暗的长巷深处阑珊地对我笑。我隔着幽冥悲哀地触她,触不到。也许我该再吃一只鲛,这样心情会好一些。
我遇见了长三。
长三巷子是苏州的青楼聚集地,苏州河在这里折了好大一个弯。映着灯火靡费,这个河湾讽刺地开满了洁白的莲花。那天天气很不好,斜风卷浓云,有雨扑簌下来。我撑着青油布雨伞慢慢地走,这时,我听见了鲛人在莲花下轻轻地呜咽。
拂开一重又一重浓重的莲枝莲叶,浅白雾霭里,我看见了纠结着莲花茎梗的长三,这是一只雌性的鲛人,面孔雪白表情空漠地看着我。隔着水面我们相望,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谢四,它们眉目之间真正有一点神肖。
我没有带青犀角,迷惑不了长三,只好够了胳臂徒手捉它,还有些担心,因为鲛人其实是很狡猾的物类,再加上它们身体又很滑,很难捕捉。想不到长三应手而起,脚踝还拖着沉甸甸的物事,是一只雄性的鲛,它爱慕地看着长三,表情欢喜。我下意识地觉得恶心,摔起连成一串的两只鲛人,迎头便往岸边寿石上重击,那一直冲着我们单纯微笑的雄鲛立刻脑浆迸裂而死,软软滑下,好像一件绢绸衣服,柔弱地沉向水中。
长三和几掬河水安静地栖息在我合拢的伞里,我小心地抱着伞,特地采了一枝莲花放进去,安慰她我所想象的凄惶。
它是第一只我不准备吃的鲛人。
它被我妥帖地安置在靠水的北园里。那里总是烟雨蒙蒙,对人类来说,湿气太大,对它来说也许是一个舒服的居所。
房间正中有个正方形的浴池,我吩咐匠人凿了几个拳头大的小孔接通了外面的苏州河水,这是长三的床。我把它从伞里哗哗倒出来时,连带倒出了半斛珍珠。长三它在哭。
第二天我去看它的时候发现它已不在池里,木底地上有银亮一条线,顺着这条线穿过几个房间,在敞开的宽大花阶上,长三好像一只巨大的雪白蜗牛,蜷缩于地。我捧起它的脸,它立刻奉上它的唇,它也许还在混淆我是某一只雄鲛?神志不清。
我扭头避开,毕竟只是一只低等的奴,因着那张脸而存活,不必成为盘中蘸酱的肉脍,但永不可能成为世间的女人,和我有着共同的情爱。
第二日我醒来又去看它,下人已经把吩咐准备好的木盘搁在北园的墙下。木盘里是层层衣料流苏,一层杂着一种香花。是我的玩偶,我自然要用最美的花钿来打扮它。不管它是否愿意。那钿盒里的朱砂膏是为它额前点起江南最时新的梅妆;蜀地运来的彩锦,予它裁了天青色的狭身罗袍,而里面自然要配上云香色的抹胸。艳是艳丽,但它总觉得疼痛,在层层绸缎里腾转翻挪,如同一条即将从俗世纷扰里蜕皮而出的蛇——鲛人的身体太过细嫩,除了在水底的偶尔玩耍外,其实是不太经得起衣料的摩挲,哪怕是最轻柔的丝缎,久了也会在两肋磨出血迹斑斑。
“你若不想被吃掉,便要变做我心中的模样,虽然痛苦,必须忍耐。”我在池边蹲下,抓着它的长发。它的脸被迫支起,承受着我上面的字眼。
“我要你变做人,变做比谢四还要美丽的女人。”
它听不大懂。但是它还是安静下来,碧珀色瞳人里有惊惧,还交杂着肉欲的爱慕。我只是站起来,将手中小半盒香粉倾倒在它赤裸的肩头,姑苏的香粉,最能袪湿除潮:“今后少待在水池,晚上晒月光的时候时常抹涂,说不定会长出女人柔和干燥的肌肤。”
长三很乖,很听话。听话得堪比我猎苑里驯养的狼犬,秋天还没过完它已经可以攀住墙壁慢慢地行走。浅粉芙蓉濡袍下的小脚,是我请教了年老的妇女,亲自去给它裹的。裹好了脚的长三,走起路来更加疲惫疼痛,但是见我一踏进北园,还是欢欢喜喜地蹒跚迎上来,尖尖的脚跟划出两条长长的血迹,坠在裙子后面,像两条漂亮的红色缎带。我会叫它长三,“你知不知道这个读音的含义?”
它总是对我发出“噗”这个简单的音节。我只好自问自答:“‘长三’是一个苏州城里极贱的地方,里面布满了青楼,青楼里开满了烟花。当然它还有一层意思,它和一个女人的名字非常像,它叫谢四……”
长三对最后一个词格外敏感。总之以后当我无意中叫出谢四的名字时,它以为是唤它。彼时月满中天,我褪了鞋子坐在长三的水池边喝酒,然后我叫“谢四”,我的指尖立刻得到了一张柔软的脸,它仰望着我,轻轻呼吸。
“谢四,”我问它,“如果我在长街上再遇见你的马车,你会为我停下来吗?或者再遗失一枚金簪,晚上偷偷着人来讨?”
“谢四”不说话,它什么都听不懂,只是潜下我的膝盖,翻身滑入水池,像条真正银白色的鱼,静静浮游。
我向后倒在木纹地上,想象着自己的手里正捻着那只簪,笑:“但是你的下人如何讨得回去?我不是那些没根没底的少年郎。因为这一见钟情,你会亲自来拿么?”
推开门,谢四低头进来,沉重的发髻上斜插满火红的榴花,透明的棠纱衣下是洁白浑圆的肩膊。谢四说:“我只是来拿簪。”我睁开眼睛,静默了一下:“长三,以后头发是湿的时候不要靠近我,还有,你身上总是很腥,让我想起了海边的鱼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