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9)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狐狸的后园3》(39)

残简

谁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犬玫瑰从川上回来,捡了一个痴痴呆呆的男人,男人,犬玫瑰不感兴趣,把他像块石头一样丢给柔和天,自己摇头晃脑地跑到水槽边喝水。柔和天秉承佛性修行已经七百多年,早已是不杀生吃素的了。但是看到这个男人青衣白肤地坐在灯烛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脸上勾了一下,拿到嘴里吮吮。这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吃起来会格外丰美吧。然而佛在龛上合掌凝视着她,柔和天打了个哆嗦。

男人在后院狗窠住了下来。每天拖出来塞给他一根笤帚,倒也能将俯瞰三江的整片青石台打扫得一尘不染。吃饭时就面朝角落坐下,如果不塞给他一双筷子是不知道吃东西的。柔和天每天修行,采香花舀清泉供佛,座下还有只欢蹦乱跳的犬玫瑰,天台山一万四千年来亘古不变的幽静早已凝固成一整块微青色的时间,虽然咫尺山下即是热闹的红尘人世,生老病死,滔滔数年又不知是何时何事,但是山上清净的生活是片叶也不粘的。在时间静静的流逝中,这男人坐在阶下,房檐外的右肩时常积起一层薄薄的柳叶儿,很快就和屋角的水缸,门前的石兽,檐脊的飞龙一样,一直在那里,却又没什么理由,只是流年暗转,青苔催生。

又到八月中秋,犬玫瑰从后阁上找了一副模子来,柔和天做饼,粉是专门赶了八百里,到最近的琼来集市上去沽的,约好秋后折了莲蓬去还。馅就捶了一些脆的莲米,还有琉璃青坛子里的蜜玫瑰,被犬玫瑰嗅着,欢蹦乱跳了好一阵。做了十个花褶的圆饼,宝塔状堆叠在高脚盘子里,先拿去供了佛。

好容易晚上月亮上来了,轻纱一样不断升腾的袅绕云雾间,一轮八爪明月渐渐现了出来。犬玫瑰兴奋得摇头摆尾,对着月亮吠了好一阵,又低头去吹阶下的香炉,吹一口,烟雾又曳地升起一缕,袅袅飘飘间升上碧空,散在月亮周围。那月亮生着八只赤乌爪,不断地把身边的小星子扣下来塞入肚腹之中,渐渐地越发精光浑圆起来,间或爪趾间漏下一两颗星子,呼啦啦呼啸着一路望东南方而去,东南某处即刻冒起一阵火光,须臾散去。柔和天握着白玉佛珠极目望去:梁州城大旱三十年,又有一颗星辰,笼着红光,往巴蜀而来,及至眉山上空,却又分做三股,就此停坠不下,柔和天正在心中思量间,忽觉犬玫瑰来拉她衣角,原来几颗星子难得地落到面前的青石台上,火星迸撞间撞出一两个小坑,犬玫瑰就欢呼着叼了回来,一字排开在案上。柔和天取一粒微微发烫的星子按在圆饼中央,依次类推,高脚盘子上漫起一阵薄薄的银白色光华,滴滴答答直淌到桌上。取块饼咬一口,干爽的饼外好像裹了一层稠稠的糯米浆,中间的星子嚼起来更像一块冰糖。柔和天扔给犬玫瑰一块,犬玫瑰高高兴兴叼到一边舔了起来。香炉边的阴影里,那男子暗暗地赤脚静坐。柔和天拿块饼在他面前蹲下:“吃一块,增寿的。”那男人越过饼就那么看她一眼,一弹指间柔和天仰头一愣,瞳人间粘上了一层薄雾样的东西,散发出三春桃瘴的气息,柔和天眼眶附近,顿时变作粉红,她茫然地眨着眼睛看去,那男人微蹙眉头,低头不语,在这清风明月下竟别有一番情态。柔和天心下一惊,撩起裙子转头奔入房中,圆饼在地上滚了几圈,跌入尘埃里化作无形。

水声山声天籁声无处不响,柔和天急急地跑动,穿过越来越深的回廊,几处月门,在漫天月色照耀下直奔到后山崖上。下面云雾深深,水声阵阵,燕子瀑深年累月冲刷下去,迎面一阵水雾扑将上来,柔和天迎头跃下,反手抓紧半壁上丛生的湿兰纠结的叶子,巨大的水流瞬间将她淹没,她仰头睁大眼睛,眼中的雾气化为一雄一雌两尾小蛇,啾啾鸣叫着顺水冲入万顷荷塘之中。

那夜柔和天就宿在荷塘里,她蜷起手脚伏在荷田深处,化作一段白藕,沉沉入睡。头顶两尾小蛇低低鸣叫着在低垂的花枝中往来嬉戏,究诘交还。

蛇,又是两尾月华一般溶溶的小蛇,一雄一雌,从漆黑的洞口柔着身子蜿蜒而下,小石子从山坡上碌碌滚动下来,退后稍远的地方看,那洞口赫然是一个枯骨干涸的眼窝,再远一些,那座低缓的山坡,竟然是一座累累骨冢!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这月夜。高楼,香榻,帐中美人狂叫,“受不了……受不了!他还没将那个东西拿回来么?”

四周的俾儿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再忍一忍,快了……”

男人在梦中霍然而起。

藏经阁上,五更的水漏“啪”的一响,柔和天横眉一惊,糟糕!经又念到哪儿了?

唉,这男人留不得!天台山清净的秩序在一点点被打破,秋天都到了叶子还不落,仍旧翠绿地生在枝上,五色桑还新挂了一串串朱红的果实,原菊开始重新抽芽,并且山石间还出现了这个地域不曾生长的珍珠蕨。万物催发,地气上扬,这些春的特征使柔和天在念诵般若波罗蜜心经的时候总会打结。她又想起那个看起来雾蒙蒙的男子,不行,待他恢复神志之后,必须赶快赶他走。

昨夜门廊上的迎客铃叮叮咚咚地响了一晚上,天薄薄亮的时候,犬玫瑰在川上的泥涂里发现一柄剑,一柄很寒碜的剑,剑柄的宝石都被撬光,深深浅浅的坑洞里寄满了红色的沙虫,但是剑锋依然锋利,在渐渐沉没的沙里映着水波发出隐隐青光。柔和天赤脚把它从水里取出,一串水珠迎风从剑尖滚下。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远方的山谷里一阵阵漾开清啸的凤鸣之声。柔和天欣喜非常,将它带回放在禅房里的七弦琴边,当做一件新的乐器。

男人在犬玫瑰面前蹲下,这使得他看起来和摇头摆尾的犬玫瑰几乎一样高。这里新来了人么?告诉我。犬玫瑰具有神通,但是不会说话,它只是看他一眼,然后抬起后腿挠自己的脖子。

月夜里柔和天弹着那把剑,剑托是柱,剑身是弦,一弦一柱在思华年。男人的心被绞紧了,梦里他按着左胸,左胸什么东西,丝丝绊绊牵扯不休。他在睡眠中坐起来,踉跄走过黝黑宽大的回廊。云巅之上的天台山无痛殿,不知何年何月就矗立在那里,《琼来县志》中,自魏晋时就有村氓误以为海市蜃楼,天上琼阁。那年深月久的楠木建筑坚实黝黑,不为所动,走过一重阁,一回首,就像过了一经年。男子没有回首,他捂着胸口向前走。十六岁,殿试校场,高中魁首,是夜赐宴琼林,那真是少年走马,春风得意。夜深酒浓,离开喧嚣的人群,他握着一把酒壶朦胧迷失在禁宫深处,高台、低阁、繁花、歧路。他醉眼迷蒙地在一条小河边蹲下,河对岸花树下,一只白鹭正在那里舞蹈。记忆里那只白鹭,细细的脚爪从白色的细羽里伸出来,它敛着翅膀,一跳,转身,再一跳。他看得有趣,动了把这只白鹭打下来的心思,随手折了近前一枝桃花,抹去花瓣就这么扣在手心加上三分力道射了出去,白鹭“咚”的被钉在对岸花树上。“呀!”一声惊叫,他站起来,酒一下醒了,哪是什么白鹭,分明是一个白衣的小女孩子,身量未足,梳着垂髫,赤脚在树下独自玩着跳房子。幸好只是挂着了衣衫,他灿灿拔下那枝微微冒绿的桃芽,扭过头不去看破洞中露出的那一小块明亮的肌肤。却不妨到,有两条细细的银丝,悄悄蜿蜒下衣垂,静静盘到两人脚边。羽、宫、商。柔和天曲起指头顺着剑锋一路拨下去,叮咚的音符散落在袖边,这应该是《梅花三弄》吧,奇怪的是,窗外的梅花却苦苦抗拒着不开,而五里外的桃林却争相催发起来,一瓣瓣嫣红地拱开枝头,一脉脉一直蔓延到窗沿上,风一吹,屋外的空地上立刻缭绕起来。虽然只是小小的幻术,但是柔和天还是开心得不得了,桃花桃花,问你何时谢呢?一片桃花静静飞到某人鼻端,他伸手拈住了它,顺手把它戴在那个小女孩的耳边,你叫什么名字?

五子……不,妩子,宋妩子。她鼓着嘴巴说,虽然宫里的执事不许我叫这个名字,说是犯讳。但是五不好听,我就叫妩子。她低头抚着自己的青丝。你是这哪一宫的女眷?她抬头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我们住在白鹤殿。白鹤殿?他疑惑。宫中殿名都有严格的制式如“含章”、“华阳”、“未央”,无不深含吉瑞,如是以兽禽命名,则是蓄养畜类的所在。是白鹤殿吧。女孩歪着头想,中庭也立着铜鹤,檐上也雕着葳蕤白鹤纹,我们的衣服上也有。她侧过身子,向他展示身侧绣着的一只小小白鹤,那白鹤舒着翅子,她说它是要飞到瀛州。我也想飞到瀛州,你不知道白鹤殿是多么黑多么冷,姐姐们蜷伏着身子躺在冰冷的殿堂里睡觉,梦好长,有的天没亮就飞到了瀛州,只有一具空空的躯壳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风一吹,就白烟样吹走,留下来的,总有几个要列成队随执事去拜见长公主,她们再也没回来过。执事说她们化做了白鹤草,亭亭生长在庭院中。

呀!柔和天抽回手,青锋上隐隐一抹血光,她把淌着细微伤口的手指凑近唇边,窗外桃花开始谢了,夏蝉得意地鸣起来。自剑锋始,整把剑卧在长几上“铮铮”弹跳起来,一个个音符倒叙着退出,直至最开始的“宫”弦,桃花退回了五里外,从来没开过。那男人第二天从旧布中爬起来,头痛欲裂,莫名其妙,天台山果然是一个高峻潮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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