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3)
怀念舅舅一早起床,听见窗外几声鸟叫,久违的那种青草地晒在阳光下的略涩的苦香,从记忆深处一浪浪涌来,这让我想起去世不久的舅舅,心顿时沉了下来。
舅舅走了快半年了,我依然只觉得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一环草滩,带着那顶卷了边旧礼帽,精心放牧着他牛群。对我来说,最大的悲痛不是舅舅的去世,而是心里总抹不去和他再见面的企望,一旦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时,便会有无尽的痛楚涌上心头。
今天本应该是个清闲宁静的周日,没想一早就被这样的伤感情绪击中,久久不能得以平静。我怅然出门,骑了单车直奔平日常去的杜甫草堂,散心之余,想随便写点什么,聊以打发时光。不想草堂里却人来人往的,全没了往日的清静。好在人们多为寻静而来,并不十分喧闹。
我在树林中找了一处僻静角落,于起起落落的鸟鸣和暗暗飘来的花香中铺开了纸签。稀疏的树影投在石桌上,一有风动,便懒懒地晃来晃去。偶尔有人从身后走过,悄然无声,像是知道今日的我有一些话要不受打扰地写下来。
舅舅是个出家人,腿有点残疾,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于从小受着他的关爱,我们几兄妹和他的感情很深。一年前,我告别家人赴成都进修,临行时,舅舅只叮嘱了一句:“外乡不比家里,少喝点儿酒。”没想这竟成了他给我的最后的话,春节回家时,一坯黄土已经永远隔开了我们,唯有思念,还可以到往事中去寻觅他的影子……
我想起几年前送他上牧场的事。
我们翻过山头,刚走出苔须飘飘的青冈林,就遇上了一场大雨。虽是五月天,山雨却冰得沁骨。我们把雨衣盖在了驮粮的马匹上,听凭冷雨劈头盖脸地钻进颈中、淋湿衣裤。迷蒙雨中,人的视线极差,连仅几步之外的牲口,也只看得见大略的背影和甩动的尾巴。只有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在沙沙的雨声中,依然清脆利落。
日落时分,雨终于停了,而我们都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我被冻得连张嘴吆喝牲口也觉得力不从心。天地间仍然弥漫着蒙蒙雾汽,老天似乎意犹未尽,还在酝酿着另一场雨。
我们找了一棵参天的古杉,在树下安营落宿。枝繁叶茂的古杉如一把天然的大伞,把方圆几平米的地方罩得严严实实。卸了驮子以后,舅舅让我歇口气,他自己把树下的枯枝朽叶刨成一堆生起了火。火势较大时,他从林里拖来一些只湿了表皮的枯树枝搭在上面。火很快熊熊燃了起来,烘得人痒酥酥的,身上的衣服也冒起了水汽。我靠在古杉树干上烤火,行走一天的疲惫转成了睡意,竟慢慢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冷醒了,起身一看,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林子里的夜色似乎比别处更浓,人在里面只觉得被粘得寸步难行。身前的火堆快熄灭了,只一星炭火在无力地亮着。我添上细柴吹旺火堆,四面一看,舅舅却不见了,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我听见不远处有什么鸟从树上扑达达飞走了。
约么过了半个钟头,在我最担心的时候,舅舅打着手电,赶着一头小牛犊回来了。原来,在我睡着之后,他发现别人捎带的一头牛犊子不见了,估计可能是刚遇雨时躲进了青冈林,便返回去寻找,见我睡得正香,没叫醒我。
他又是浑身透湿了——一路上的青草、树叶全带着雨水,夜行其间,无异于冒一场大雨。我看见他冷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黄须都在不停地抖,心疼地埋怨:“一头牛犊子,丢了也就丢了,害你走怎么远的回头路。”
“别人捎带的东西,丢了可不好跟人交差。”
“那你也应该等到明天再说。”
他笑道:“等到明天,就只剩下牛骨头了。你别看那儿林子不深,夜里野兽可多着呢。”
“你干吗不叫醒我,你的腿不方便,应该让我去。”
“你不熟悉路,去了怕是到现在还没回来呢。”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找回了小牛犊。
现在想来,那件事其实囊括了他一生的为人——善良、厚道、又有那么一点固执。当时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经历了生离死别,想起来才有了不同的感受。
我们在古杉下住了一宿,第二天,林子深处的藏马鸡亢奋的叫声把我唤醒。舅舅起得很早,已经挤了一桶牛奶煨在火边。我们取出糌粑,就着鲜奶吃早餐。吃饱喝足以后,还剩了大半桶牛奶,带又带不走它,怎么办?
我想起书上“美人浴牛奶”的典故,心血来潮,对舅舅说:“我拿它洗脸吧。”
一句话惹恼了舅舅,他瞪了我一眼说:“牛奶怎么可以随便糟蹋?触怒了山神,会打雷劈人的。”
我知道自己犯了牧人的忌讳,连忙改口道:“那我提去喂牛。”
“不行,牛嘴满地啃,也脏。”
我心里暗想,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偶尔尝尝自己产的奶,总不至于也会得罪所谓的山神爷吧?看到舅舅的认真样,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最后,舅舅自己提了奶桶,一跛一跛走到溪流边,小心翼翼地把剩奶倒入流水中,那个虔诚劲儿,似乎洒一滴在草滩上,也是对山神的亵渎。
那次我们走了三天,一路上也没多少话。舅舅本来就是寡言的人。好在沿途的林地、草甸和山坡上各种野花争奇斗艳,在阳光下散发出了沁人心脾的芳香,时而浓烈时而清淡,一直伴随我们到达目的地。
我只在牧场住了一天,次日便告别舅舅,骑了马踏上归途。当我快要翻过牧场对面的垭口时,回头一看,舅舅正站在黑帐篷前,把手搭在额上目送我。阳光下,在一两声毫无敌意的犬吠中,几只小牛犊在他身边奔跑撒欢。这成了我记忆中永难忘却的一幅图,画面虽是山里常见的景象,因为有舅舅在里面,对我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舅舅经营了几年牧场以后,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几经求医才略有好转。暂愈之后,他自然再也去不了牧场了。去年夏天,也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他觉得在家里闷的慌,瞒着家里人,带上我五岁的儿子,到村前的山里去采蘑菇,一老一幼,竟走了一天的山路。
那次上山是他的最后一次,却是我儿子的第一次,儿子的印象特别深。后来我带儿子到那匹山上砍煨桑的松枝,他居然可以指出他俩到过的每一处地方,谁走前谁走后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问儿子:“你让舅爷背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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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一脸的得意:“舅爷要背我,我没让。我知道他病着,背不动我。”
我听得双眼发潮,又问:“你想舅爷么?”
“想。”
儿子毕竟还小,他不知道想一个不在人世的亲人,是一种怎样沉重的感情。很快他就被山里的各种新奇玩意给吸引住了,不住地问东问西,临了,还发出一声感叹:“山里真好。”这句话又让我陷入了对和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舅舅的思念。
舅舅病重时,我远在成都,家里没给我消息,到他去世,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没准我在成都的某个酒吧或茶馆里和人聊着笑着的时候,舅舅却在千里之外的病床上艰难地吐着人生的最后几口气。一直陪在舅舅病床边的朋友告诉我,舅舅走的时候,眼角淌下一滴泪水。我不知道舅舅的这滴泪水是对人世的留恋还是对亲人的牵挂,但却成为了我永难释怀的痛。
听家人说,舅舅去世后,在为他打卦选择墓地时,卦象显示的是舅舅出家所在的也是本地最大的寺庙桑披岭寺南面一块向阳的坡地,下葬那天,寺庙派人献了一条金黄的哈达。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殊荣。更巧的是,他的忌日赶在了佛教的“牟朗”七日佛事期,按民间的说法,这期间过世的人,都是积善行德心地善良的人,会很顺利地进入西方乐土。假如确有乐土的话,我相信舅舅应该已经在那里了。这虽是一个荒唐的想法,但至少给了我一个启示:“天堂”之路,是一条在人活着的时候就要走好的路。
草堂公园里起了一阵轻风,吹落下来几片枯叶,很写意地躺在我的稿签上。石桌上不时爬上来一些忙碌的小虫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经意间,我的周围多了几对恋人,柔情蜜意说不完的情话。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不想被人打扰的,所不同的是,他们在享受爱情,而我,在怀念一个人。
2002年4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