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2)
散文:鹰
晴朗的日子里,翱翔于天际的鹰最令人怦然心动——三五个隐隐约约的黑点,几乎就在你视力将竭的高远处,把神秘而高贵的天幕作背景,从容、自在、愉悦的相逐着,不由得让你对广阔晴朗的天空产生无限向往。认识鹰,是在儿时。那是临近藏历新年的一日,离村庄不远的桑披寺举行一年一度的“斯宙跳神节”。桑披寺属于格鲁教派,依山而建,长年香火不断,上百个如出一辙的碉式僧房井然而列,簇拥着金壁辉煌的大殿,雄伟肃穆。“跳神”是一种佛教乐舞,即僧侣们戴上各式面具,装扮成佛教经典或是传说中的神鬼,在长号、唢呐、鼓钹等乐器的伴奏下翩然而舞,据说有驱魔压邪护佑百姓的功用。民间另有一说,似乎更具有想象力,称跳神所用的面具均取材于地狱的牛鬼蛇神,生前常以观之,死后方不致太受惊吓。当然,如果你做过很多善事,自信可以不下地狱,自然不观也罢。
桑披寺的跳神曲目源自古拉萨丁则岭寺,经过长年累月的取舍改编,逐步形成了全藏区独一无二的风格,其中“神鹿挑哈达”一项尤其精彩——几名戴着鹿头面具的僧人踩着乐声的节奏时而急蹈时而缓舞,跳到兴头上,甩头便用面具上的鹿角挑起散放于地的哈达,引得数千观众阵阵喝彩。此外,还有一个更具神秘色彩的曲目,称作“拉萨阿子绕”,这就必须要提到鹰了。
据传,“拉萨阿子绕”是三百多年前诞生于乡城一个叫做“曲桑刚”的偏僻山村的赤江·向秋曲麦活佛所创,每年桑披寺跳神跳到它时,赤江活佛都会化身为鹰,从不知道在哪里的“香巴拉”天外佛国飞到寺庙上空,一来重温自己亲手所创的曲目,二来看看故乡的山水和乡亲是否别来无恙。每当“拉萨阿子绕”上演,围观的百姓便都会摘下帽子仰头观望,虔诚等待神鹰的出现,一只小鸟飞过,也会引起如潮的议论和颂经声。
赤江活佛的生平是乡城在藏传佛教历史上最厚重的一笔,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到如今依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因此,哪一年跳神没看见鹰,乡城人就会从心底感到不安,认为来年没有好兆头,会有灾难降临。
记得那天早晨飘了点雪花,太阳出山时,桑披寺四周的山峰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雪,于朝辉中焕发出浅浅的黄晕。断断续续的鼓号声似乎裹了一层冷气,缓慢而凝重地飘荡于冬日的晨光里。当第一抹阳光斜斜地洒到寺院西面的角落里时,那里的百姓便有了轻微的躁动。他们头上的雪花开始融化了,偶尔有姑娘迎着阳光站起身来,头巾上的水珠便生动地闪闪亮亮起来。
经殿中飘出的器乐声是那么的撩人,我靠在外婆怀里,急切地等待跳神开始。和所有小孩一样,对于跳神前这冗长而乏味的前奏,我感到很不耐烦。
终于,垂在经殿大门上的毡帘拉开了,五六名年轻僧人簇拥着两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僧人登上了大门两侧的高台。后来才明白,高高就座于台上的,是寺庙的活佛或住持。这个高台是观看跳神时最特殊最高贵的座位,其次便是跳神坝最里层草草铺就的皮垫和毡毯,不分贵贱,谁都可以去坐,但坐下以后,就要按照惯例给寺庙捐点钱,数目自然不好太少。
跳神开始了,那或狰狞或严肃或愤怒或冷笑的丑陋面具,让我目不暇接心惊肉跳,很多平日里听过的神怪故事中的角色一一和眼前的对上了号。看着一幕接一幕精彩纷呈的曲目,我的脑海里呈现的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鬼神世界。
这样云里雾里坐了几个时辰,当阳光终于把周身烘得暖洋洋时,我开始有些倦了。这时,一位戴着猴头面具的僧人突然出现在场中,抓耳挠头憨态可鞠,所到之处,人们的惊叫和嬉笑声此起彼伏。这“猴头”一靠近人群,人们就左倾右斜地让出一条路来,他则趾高气扬地在中间走来走去,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频频向观众挥动致意,一看便知道是在学电影里伟人的派头,逗得四周哄堂大笑。突然,他夺过一位妇女的干粮袋,身手敏捷地跳回场中,大模大样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掏出里面的内容展示给众人看,人们越乐得开怀,他越是得意。而那位妇女,却早羞得躲到了女伴的身后。
“猴头”是跳神时的自由角色,专司插科打诨,每当观众看得乏味时,他便出来大显身手,为人们提神。不过他的戏可不能太过,以免喧宾夺主。几分钟的戏耍打闹之后,他以令人捧腹的姿势扭着当时刚在县城兴起的迪斯科舞步回到经殿里去了。人们的脸上都留着意犹未尽的笑意,那位被他当众戏耍的妇女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而我的心却追随他进入了一个和鬼神世界迥然而异的童话世界。
太阳快照到头顶了,天空碧蓝如洗,山顶的薄雪依然泛着冷光,并没有要化去的意思。
外婆从背后捅了捅我说:跳“拉萨阿子绕”了,留心天空,赤江佛爷要来了。
我知道“赤江佛爷”指的是鹰,顿时兴致百倍。身边的人群更加喧闹了,纷纷以手搭额,迎着刺目的阳光仰头看天,就好象这个曲目只需要寺庙的乐声,而真正的舞台在天上一样。
长号声显得尤其雄浑,像一条水势极强的山溪,而明快的唢呐和短促的鼓点,则像汇入溪流的一股股清泉,它们交汇一处,散入了寺庙上方无边的天空。这乐声似乎也满含着期待,拖得长长的尾音牵着人们的目光一遍遍抚摸着蓝天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是个预兆,一阵小到不易察觉的微风穿过阳光拂到我脸上,风中夹带着寺庙特有的令人倍感亲切的檀香。人群中有谁惊喜地叫了一声:看啦,鹰!人群顿时沸腾了,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好象鹰不是出现在天上,而是出现在他们的前方一样。我兴奋地顺着人们的目光朝桑披寺背倚的巴姆山顶眺望。
天啦!只能用这两个字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几只鹰突然出现在山顶。先是一只,它并不煽动翅膀,悠闲地绕了个小圈滑翔回山后,紧接着,又有两只飞出,在同样的轨迹上飞了一圈,与此同时,又飞出一只,也不知是不是最先那一只,当它飞进阳光的某个区域时,周身亮了一下。这转瞬即逝的亮光让我认定它就是赤江佛爷的化身。我的心空旷得像天空一样,耳边的乐声仿佛来自时空深处,飘渺而空灵,鹰们就循着它的韵律在天地即将弥合的缝隙里穿梭翻飞。我产生了一个幻觉,只觉得香巴拉佛国和我们只隔了这么一匹山,寨子里的炊烟和桑披寺的晨钟暮鼓随时可以飘过山顶到达佛国,尘世上的人只要信佛行善,死后就会追随赤江佛爷升入那方净土,过上田园牧歌似的幸福日子。
就如碧海掠波,也像昙花一现,那些鹰很快就从视野中消逝。人们仍然不甘心,一个劲地用目光搜寻天空,嗡嗡的交谈声不绝于耳。我的心像是悬在半空,久久放不下来。外婆从身后抚了抚我的头,慈爱地问:看见鹰了么?
我欢快地大叫起来:看见了,我看见赤江佛爷了。
日落西山,跳神结束了。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在拥挤的人群里,我抬头从人头的缝隙中看天,希望可以看见那几只神鹰指给人们看。然而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空寂的云天。前面的人流刚出寺院大门便分为了两路,像是绕过水坑之类的障碍。走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位沿着寺院外墙根磕长头的老妇人挡了路。她穿着一身皮袄,膝头缠着粗布,手掌上套着一对旧解放鞋的鞋跟,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间布满了尘灰,盘腿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歇息,对身旁川流不息的人们不屑一顾。不知是谁丢了一张五元旧钞在她面前,而她似乎没有看见,站起身来合手把手上的鞋跟拍了拍,噗噗有声,继续她短暂却没有终结的旅程。
无意间,我在人群中听见两个男人的交谈,一个说:也许那几只鹰就在巴姆山顶的悬崖上筑着巢。另一个说:可能它们出巢的时间恰好赶在跳“拉萨阿子绕”的时候,只不过平时没有人去留意。平平淡淡的两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一切神秘浪漫的幻想顷刻间打了折扣。
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我问外婆:阿婆,你看见鹰了么?
母亲插话道:傻孩子,阿婆眼睛不好使。
外婆却笑道:看见了,我用我孙儿的眼睛看见了。
我问:阿婆您说,那鹰真的是赤江佛爷么?香巴拉在哪里?
外婆说:那鹰就是赤江佛爷,香巴拉是他在天上的故乡,他年年都要从那里回来看望自己人间的故乡。
窗外,北风在尖利地呼啸,我担心起那几只鹰来,如果它们还没有飞回天国的巢穴,一定会被冻得翅膀僵硬。
第二天近中午的时候,我站在高高的碉楼顶,朝巴姆山顶张望,只希望不要再看到鹰,以证明昨天听见的那两个男人的说法是一种错误的推测。阳光晒化了山顶的残雪,雪水流淌在高崖的沟壑间,反射出刺目的亮光。估摸着该到了昨天跳“拉萨阿子绕”的时辰,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目不转睛地盯住巴姆山顶,直到双眼发花颈窝发麻。鹰并没有出现。我终于如愿以偿,觉得可以确信昨天看见的鹰就是赤江佛爷的化身了,不由欣喜万分。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悄然站在了我身后,她投在阿嘎地上的佝偻的影子恰好盖住了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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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孩子,你知道布根阿则么?
我茫然摇头。
她说:那也是咱乡城的一只雄鹰,征战四方劫富济贫,是几百年出一个的好汉。二十九岁那年,他死在了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忌妒的枪口下。他的遗体被抛入夏日的硕曲河,浑浊的河水一会儿把他冲到岸边,一会儿又用大浪卷走,可怜从心里爱戴他的百姓啊,没有谁敢把他打捞上来安葬于故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连同那脉自古长存于乡城河谷的英雄气付诸东流。从此乡城无英雄。更早以前的赤江佛爷也一样,因为出身贫寒,在乡城受尽了鄙视和排挤,纵有满腹经纶也难以出人头地。最后他忍痛辞别家人,不远万里去了拉萨,在那里一鸣惊人,登上了噶丹法王的宝座,成为了佛学大师,不仅一腔抱负得以实现,也为曾经不容于他的故乡争得了荣耀。孩子,你知道鹰为什么要飞那么高么?因为那里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也没有尘世纷争。你不用再等了,鹰是不会在巴姆山顶筑巢的,它们早就不喜欢这里了,不喜欢……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巨大的深邃的蓝天透出一种静止的深远的忧郁。已经下种近两个月的青稞只冒出星星点点浅黄的嫩芽,灰褐色的麦田不断升腾着似有似无的蒸汽。村庄里一个挨一个的碉楼静卧于正午的阳光下,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如果不是碉楼顶飘出的炊烟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眼前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张照片。我久久地凝望着空寂的山顶,黯然神伤,那些鹰就这么飞走了么?难道还要等上漫长的一年才能再见它们?
当夜,我做了个梦,梦里,几只巨鹰沐浴着金黄的阳光,低低盘旋于村庄和寺庙上空,麦田里的青稞已经成熟,金灿灿的麦穗在鹰翅扇起的风中欢快地舞蹈……这个梦让我坚信香巴拉佛国的鹰还会再来,它们等不了漫长的一年时间,纵然这片土地伤害过它们,但毕竟是它们曾经的家园……
2000年1月于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