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1)
山地断章
(三章)
之一、旅夜远处的山顶还留着一抹残阳,谷地的夜幕就匆匆降临了。
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极目远眺。
一顶黑色的毡篷映人眼帘,透过夜幕似乎还看得见一缕炊烟,耳朵也条件反射地捕捉到了几声隐隐的狗吠。
投宿有望,内心狂喜,深感旅程无绝路。
主人是一位勾腰驼背的老头,牵着他的小孙女迎出门来,喝开凶悍的牧狗,把我让进四壁火光的毡篷。
照例是热情的问候,问客人何方人氏,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我知道接下来老头会吩咐小孙女烧茶,也许还会给我熬上一碗酥油汤。在牧场上走惯以后,你会对牧人们的好客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会对他们如出一辙的待客方式了然于胸。
然而这次我错了。
老头把脸看看孙女,并没有让她烧茶,而是又转过脸来并以略显沉滞的语气对我说:“小伙子,我家名声不好,你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不禁张口结舌。
山里说到“名声不好”就意味着麻风病,老人的话很明确——我家有麻风病史或者家中有人正害此病,你最好别住这儿。
“要不,谁又愿意单门独户住在这里……”老人说着就往灶膛里添柴,语气平淡,我从侧面看不出他的表情。
空气就像凝住了,我无言以对,尴尬到了骨子里。
“我这儿来过不少借宿的人,每次我都实言相告,还没有谁住下来过。”老人的话让对面的小孙女把头埋得很深,深到几乎贴在胸口。
“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我想住下来。”我不忍心退避,但自己也说不准是否真心愿意陪这不幸的祖孙俩住上一夜。
“谢谢你小伙子,你还是走吧,这事儿很难说,不能感情用事。”老人站了起来,分明是送客的架式。
道别的时候,老人眼里闪着泪光,他拍了拍我的肩,满怀歉疚地说:“对不住了,孩子,你今夜无处投宿,只有走上一夜了。”
夜空出奇的晴朗,一层层草丘的轮廓在如水的月光下起起伏伏。
之二、祖父和酒
祖父以前不是牧人,上了年岁以后,才离开侍弄了大半辈子的庄稼地,开始了他的牧人生涯。在我半农半牧的老家,农活比较重,所以四五十岁的人“农转牧”是一个惯例。
那时我去牧场看望他,总忘不了捎上老白酒,回来后关于牧场的印象,便只是黑乎乎的毡篷,和毡篷中烂醉的祖父。
三年前他在牧场病了,是因为酒。病虽不太严重,但明显不宜在气候条件很差的牧场呆下去了。于是他很便宜地变卖了几十头牦牛,匆匆结束了他的牧人生涯。那情形,就如同得到了很大的解脱。听说买下牦牛的人转手就赚了数目不小的钱。祖父一生不懂经商,经营牧场几十年,临了却对牲口的行价一无所知,这不能不让人想到酒的祸害。
我的家族在老家颇有贪杯嗜酒的名声,始于哪朝哪代自然无从考证,但我记得祖父常以“遗传”二字把嗜酒的责任推一部分给先人。
回到阔别的农庄不久,他的病就恶化了。先是变哑,后来公似乎傻了,再后来便是半身不遂。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就象是在痛饮以后的一次大醉。
病卧于床,祖父仍不肯放弃他的酒,常常示意我们灌口酒给他喝,那神情就象急于要同一生的挚交聊上两句贴心话。
祖父临终的时候,父亲把一个装有佛像的镜框拿到他枕边,用手指头掰开他无力闭合着的眼睛轻唤:“爹,你睁开眼睛看看佛吧。”我相信他听见了这一声呼唤,也相信他看见了镜框中的佛,但我不知道佛能否照应一生膜拜和信奉他的祖父,能否给祖父一口冷酒,以解黄泉路上的劳累和苦闷。
祖父就这样走了,带着他嗜酒的名声去会据说也有同样嗜好的老祖宗了。从那时起,缺少了祖父的牧场,对于我来说,就只是别人的了。
夜深人静,一个问题象潜伏了很久一般急不可耐地冒了出来——除了酒,祖父一生还养就了别的嗜好么?
答案是否定时。祖父从十几岁起,就担负起了一贫如洗的家,刚直的脾性虽然帮他闯过了风雨岁月,却也让他尝够了失败和挫折,落下了一身的病。也许喝酒的习惯,就是那时节养下的。如果我的家庭真有嗜酒的遗传,那也未尝不是因为祖祖辈辈受惯了穷和苦。
从庄稼地到牧场,一生操劳奔波,和大多数山里人一样,祖父唯一钟情的就是酒这种廉价的奢侈,用以排遣贫苦岁月里漫长的苦闷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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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老家,还有很多嗜酒的老人和无奈的儿孙,正因为有了他们喜和悲、爱和悔、幸福和痛苦交织的生活,高原才具有了一种悲怆的魅力。
我读过这样两句诗:假如全是痛苦/就没有痛苦/假如全是幸福/也没有幸福。作者叫雪君。我猜想这位雪君,一定也有一位嗜酒的祖父,他说了两句我要说的话。
之三、山村随笔
男人们送葬回来,阿叶婆婆就一步一挪地迎了上来。
“达洼在哪里,这孩子在哪里?”她眼睛不好使,一个劲地冲着人群问。
双眼红肿的达洼走了过去,阿叶婆婆一把逮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叠脏兮兮的钞票塞给他,带着哭音说:“孩子,别难过了。这几年可苦了你小两口,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你娘,为给她治病还拖了一身的债。你们的孝心,全村人有目共睹。这钱,就算阿婆帮你们还帐。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有你们这样的孩子,死也是福份呵……”
阿叶婆七十多岁了,是全村唯一的孤寡老人。
一席话,听得男人们鼻头发酸。
(1998年12月于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