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0)
佛像
1
村口那株数人环抱的老柳,因为修公路时被刨掉许多根须而枯了。记忆里的婆娑树影,恍然间变成眼前一树僵硬的乱枝,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车道旁干涸的水沟里,零星开着些蒙着尘灰的金色蒲公英。这个季节原该弥漫于风中的青涩野果的气味,仿佛坠入了时间的深谷,已无从寻觅。村前的卧牛坪,盛夏浓烈的绿所勾勒出的山形,倒还像记忆中那般浑圆奔放。山形凹陷处的台地上,桑披寺的金顶在一片翠绿松柏间格外醒目。离家十年间,无数次关于回到老家色尔村的想象,几乎都是在夏日的暮霭时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妇,穿红戴绿,聚集于村口水沟边洗衣,她们惊喜的目光、热切的招呼像水一样流淌在我的身前身后,潮湿而温暖。而今天,她们也躲进了时间的深谷。这深谷并不在其他地方,恰在我的内心。这深山中的村庄里,有我的童年、初恋以及我父辈以上先祖的生生世世,可我十年后的回乡,却并非为这些,而是为报上一篇语焉不详的报道。这让我心里生出些许愧疚。
此行,我是因为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才动念从康定回到故乡乡城。这则消息写的是今年二月,一尊藏传佛教护法金刚铜像在瑞士某拍卖行拍出一百万美元的高价,破了该行佛像拍卖的记录。按我看报的习惯,此类信息一般过目便忘,不会存入记忆。可这次不同,挤在文字间的图片,一下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一尊通体金黄的镏金护法金刚,持杵挥剑,怒目圆睁,盔缨和战袍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禅意深远、曼妙妥帖的岁月的痕迹。让我惊异的是,佛像面带浅浅的水痕,左耳垂赫然有一处麦粒大小的月牙形缺损,却也被镀金所覆。看起来这残缺似乎不是佛像的而是佛本身的。
这一发现突然触动我一段深藏已久的记忆,让我陷入惊奇与焦虑。猝不及防间,一个古老的谜团跳到了面前。这个记忆,缘于儿时听过的关于故乡最大的寺院桑披寺和其镇寺之宝“崩共赛格”佛像的故事,如今虽已记不清故事的细枝末节,但我分明感觉故事已经走进现实,枝枝蔓蔓四处攀爬,将我裹缠其间。我是故事的一部分了,解开谜团就是我所要经历或者缔造的情节。这已经由不得我了,一股来自报纸之外、来自过往之上、来自内心最隐秘角落的神秘力量已经绑架了我的思维和行动——我发现自己要走进故事的心情已经迫不及待,甚至有点走火入魔。和朋友喝酒,我沉默寡言,喝醉了也那样。在单位上班,我神不守舍,下班还坐在办公室发呆。这绝不是我的风格。朋友提醒我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直到上司和老婆提醒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已经偏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快要回不来了。我发现有时别无所思比别无选择更可怕。
于是,我请了年休假。上司痛快地应允了,并关照我一定好好散散心,遇事要想开一点。他差点就说出节哀顺变了。我一个人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十年的乡城,婉拒了老朋友们想要陪同的好意,直奔老家色尔村。我和村庄的重逢,需要的是一种不期而遇的感觉。就这样,我站在了村口。村口的轻风告诉我,现在是把故事的碎片从岁月暗河中打捞出来的时候了。我知道我该抬腿走进村庄了,但是,我又担心我的每一步都会踩在时间的废墟上。我是怀旧的人,不怕面对废墟,怕的是贸然的触碰会让废墟灰飞烟灭。对啊,这就像是一次冒险。我无端地亢奋起来。
现在,我要去找木改阿尼,听他讲讲那个故事。我知道他是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常见他揣着一本卷了边的藏文《格萨尔传》,摇唇鼓舌间,一段段远离人间烟火的神乎其神的史诗故事就会把围住他的人们罩入刀光剑影。我的印象里,木改阿尼是一个永远在讲故事的人。
走进村庄,我发现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白墙朱窗的土楼、千疮百孔的古碉、静默的远山、寂静的巷道、村庙转经筒的撞铃声、几声毫无敌意的犬吠……要说变化,我记忆中的村庄只有黑白两色,而眼前的村庄却是彩色的。
一群四五岁的小孩突然出现在眼前流着脏水的小水沟边,几双清澈的目光怯生生地盯着我。我知道他们本来应该玩得挺热闹,是远远看见我这个生客过来,有些惊怕,才集体噤声等待我走过。这和我们小时候是多么相像啊。我不愿吓着他们,保持微笑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个给孩子们的微笑,可以算是我给村庄见面礼吧。
木改阿尼家就在眼前。低矮的院墙里,一堆墨绿色的青冈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半开的院门里爬出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停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狂吠,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跟出来轻踢了它一脚,进退为难的老狗终于找到台阶可下,呜咽一声从她脚边钻回了院子。
你找谁?姑娘说的是不太流利的汉语。
我找木改阿尼。我说的是纯粹的带着村庄味道的藏语。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十年光阴过去了,木改阿尼还会健在吗?
显然是我的口音引起了姑娘的好奇,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你是谁?
我是嘎巫家在康定工作的大儿子。你是谁?我曾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怎么不认识你?
姑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你是彭错大叔。你离开这么久,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是桑巴珠的女儿拥倩,嫁到木改家当孙媳妇了。
我装作欣喜的样子说:哦,原来是拥倩,都这么大了。其实我只记得桑巴珠,并不记得他女儿。
桑巴珠的女儿并不漂亮,但笑容很灿烂,倚在门边,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我知道家里一定只有她一个人,不方便请男人进屋。我也猜出木改阿尼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像他这样的高龄,应该是呆在家里。不料桑巴珠的女儿却告诉我阿尼去村庙转经了,太阳落坡时才会回家,要等不及可以上那儿去看看。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告别她,沿着田埂,不假思索地选择一条近道匆匆走向村庙。村庙转经筒的撞铃一声高过一声传到耳边。桑巴珠的女儿发出一声感慨:你居然还记得田间的路!
我翻过木栅栏,路过青绕家果园后一片铺着阳光的青稞地时,一群小麻雀从麦地里蹿出,拼命扇动翅膀扑向远处。儿时常和伙伴们在地里追逐学飞的稚鸟,只要追上几百米,就会有体力不济的小鸟掉到地面,往麦田、草丛间乱钻,露出上翘的羽尾,随着呼吸急促摆动,很轻易就可以抓住。有时抓住小麻雀后,因为踩坏了麦子,又轮着大人们扔着土块追逐我们了。这情景就像大人们在为麻雀报仇。
2
低矮破旧的村庙就在眼前了。除了庙门前那幢硕大的转经筒和崖台边葱茏的矮柏,眼睛所能触及的都是一派陈旧甚至陈腐的景象——坑洼的小路、斑驳的墙皮、塌陷的门槛、磨损的门环,还有插在墙顶日晒雨淋已辨不出颜色的风马旗。我的心一阵颤栗,一股旧日时光的气息就飘荡在空气中。相比鲜艳和斑斓,我喜欢古旧,哪怕这古旧已经破败。
本来我猜想木改阿尼会坐在村庙前的台阶上,对着一群老人和孩子讲故事。可这会儿,眼前只有一位拴着羊皮围垫的弯腰驼背的老人,正扶着转经筒在转走呢。这样的盛夏季节,他还拴着羊皮,说明腰腿不好。但他的手劲好着呢,推得大经筒计数的撞铃快响不停。他口里的诵经声、经筒转动的吱嘎声和从经筒顶端伸出的铁棒一圈圈敲响的撞铃声交杂,透出几分喧嚣劲,仿佛这里并不是一个孤独老人的世界。
木改阿尼!我提着嗓门喊。
老人的耳朵并不背,答应一声,也不回头,佝偻着身从经筒左边进去,好一会儿才从右边出来。他苍老的面容像寒冬时节还留在树上的野梨,光滑却皱褶满布。长而稀疏的白眉毛下,高度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疑惑。孩子,你是谁家的?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嗨,人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呀,眼力不好,心力也不济了。
您歇一会儿吧,我有点事想麻烦您。我伸手搀他。
好吧,好吧,转了半天了,也想找人聊聊天呢。他把左手的念珠放入怀中,右手撑住拄拐,慢慢滑坐于村庙门槛上,镜片后浑浊的眼珠直愣愣盯住我。我想他对我应该有点印象,毕竟我是这里长大的。我扶他坐好以后告诉他我是嘎巫家的大儿子。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很眼熟,原来你是嘎巫尿壶的孙子。
我哑然失笑。我爷爷本名嘎巫塔升,尿壶是他的绰号,后来由父亲继承,我小时候也被小伙伴们这么叫过,虽然很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小伙伴们之间都以绰号相称,你越不喜欢,别人才越爱叫。后来离开村庄,十年间终于摆脱了这个不雅的绰号,没想回村的第一天,我又和它不期而遇。现在的心情和儿时不同,听到尿壶这个词,也像邂逅故人般亲切。
是的,是的,我是嘎巫塔升的孙子,小时候还听您讲过故事。我笑道,想尽快把话题引到那个关于桑披寺和佛像的故事上去。有时和老年人打交道,就得像对付小孩子一般使点心计。
然而老人已经回到他的少年时代,有点出不来了。他浑浊的眼光看向前方巴姆山顶的天空,嘴里说着的,是很早以前的事。我也坐了下来。我知道要听到那个自己想听的故事,先得耐下性子听另一个故事。就像一盘录音带录着两个故事,我要的那一个录在后面。
让我好好想想,那年应该是藏历水虎年还是水兔年,总之,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人生漫长啊,你看我今年九十八,经历那么多事,到现在还能吃能睡能走。佛菩萨给了我这么长的阳寿,倒让膝下儿孙受了不少罪。我估么着今年春节前怎么也得死呢,最好能死在秋天收了地里的玉米和元根以后,男人们都在村里,天气也不冷不热,后事办起来不麻烦。
面对这位感叹人生苦长的老者,我不怀疑他对生死的态度。这样的高龄,掩饰和虚伪已经不能带来任何精神或物质的慰藉了。
我属鼠,那年十八岁。老人取出怀中的佛珠,慢条斯理地算了算,然后以肯定的语气说:对,就是虎年,水虎年。我十八,尿壶十七,他小我一岁,属牛。我们可是喝过血酒的生死兄弟。
说到我那被称作尿壶的爷爷,我的兴趣就来了。况且,说的还是八十年前的事,要是哪天眼前的木改阿尼离开人世,这些和我爷爷有关的事就会跟他一起消逝,对我和我的家族无疑都是一种遗憾。听父亲讲爷爷在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吃野菌中毒死了。我没见过他,现在听木改阿尼讲起,心中就慢慢有了一副画像,像父亲,也想我,但仔细揣摩,似乎又谁都不像。
木格阿尼说:尿壶是个俊小伙,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他。培仲家的当家女儿、扎然家的媳妇、良翁家的小女儿都是他的相好。阿央村的洛嘎央初,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人,她跟尿壶和我都相好。有月亮的晚上,我和尿壶每人逮一匹放在野外的马,用腰带勒住马下颌,顺着山道赛马,谁先到央初家楼下谁就去和她约会,败者的惩罚是先放掉马匹,然后脱了靴子交给胜者,打赤脚走路回家。那时的我们有的是精力,几里夜路走下来,气也不带喘的。
哎呀,你们那时可真浪漫。我由衷羡慕地说。
尿壶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比我们还疯呢!据说他十八九岁的时候,为了会十里外珍古村的一位小尼姑,天刚擦黑就扛着一丈多长的木梯出发,半夜到人家碉楼下,架上木梯匆匆会了小尼姑,天亮前又扛着梯子回家,一个夜里要这样来回奔波二十多里山路,因此落下一个绰号叫“木梯”。
老人讲得一本正经,我哑然失笑。我以为老人要讲的无非是与我祖辈相关的一些香艳故事,兴致陡减,心想:这木改阿尼人老了还记着这些事并且津津乐道,可见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人物。于是我请求木改阿尼给我讲讲那时的桑披寺。
木改阿尼点点头,口风一转,终于撇开了爱情故事:那年我十八,尿壶十七。我们虽都是孩子,可因为家里没有比我们年长的男丁,村里开会商议大事小情都是我们参加。我是私生子,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后来有人说我父亲是培仲扎洼,可我不信,那人一脸麻子,和我一点不像。而你知道你爷爷的父亲“木梯”则是一个不上道的主,在尿壶三岁的时候就抛下妻儿,带上珍古村的小尼姑私奔,从此下落不明。那天是村长带着桑披寺的扎西堪布和几个僧人,在村庙里召开全村会议,每家管事儿的都去了。我和尿壶来迟了,就坐在这门槛上,处于人群最外围。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腿下光滑的木门槛。
我眼前浮现出两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并坐在阳光下的景象,他们的眼里满是好奇、紧张和亢奋。
老人接着说:正是初秋的季节,村庙后的果园里还可以听见有气无力的蝉鸣。扎西堪布盘腿坐在铺于人群中间的印度地毯上,从袈裟里伸出的雪白的手臂挥舞着讲话。村长谦恭地坐在他身边,比他矮了半截,时不时小声呵斥大家安静。我听扎西堪布的意思,是说一队长辫子清兵正翻越陶壶口雪山,朝我们这儿逼近。他们次来的目的就是毁寺灭佛,还会把所有黑头藏民变为奴仆,年轻的,带到遥远的异地当牛做马,年幼和年老的,留在这里为他们放牧种地,稍有不从,都会被赶尽杀绝。我记住了他大声吼出的一句话,几十年来老是在耳边回响,有时做梦也会梦见。他的话是:有枪的出枪,没枪的出人,参加桑披寺的护法队,把清军赶回他们来的地方。
按照老人的描述,当时群情激奋,年轻人们更是摩拳擦掌,家里有枪支弹药的纷纷回去拿。而木改阿尼和我爷爷因为没有枪,只好“出人”,坐在原地等村长发话。本来村长是不打算让他们去打仗的,因为他俩都是家里独苗,加之年龄又小。可他俩却执意要去,并和村长争执起来,让扎西堪布看见,给了几句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之类的赞许,倒让村长不好阻拦了。
说道这里,老人呵呵笑了:那时年龄小不懂事,也没和家里人说,直接就跟着队伍上路了。后来听说,我们出发后不久,我母亲和尿壶母亲冲到村长家,把村长的脸都挖破了。到了桑披寺,已经有很多四邻八乡的人在那里了,加上我们,一共是一百多人。寺院为我们准备了干粮和马匹,并把搜集来的枪支分发下来。我拿到一支枪柄包银的火铳,尿壶的是一把手枪,枪管老长,只有三发子弹。天色近晚,还飘起小雨。我们就在寺院指派的一名叫普仲扎洼的高个僧官的带领下出发了。
从老人的叙述里,我看见了八十年前的小雨飘在明晃晃的天空里,一串串雨滴从桑披寺挑檐的石瓦坠下,碎身于墙脚的青石板,而后又汇成清流,流淌在八十年前的向晚时光。我也听见了疾驰的马蹄戳破雨帘的声音,节奏明快,渐行渐远,最后隐入铺天盖地的雨声。
说到紧要处,老人舔了舔嘴唇,略微歇息了一下。我赶紧取下他挂在门锁扣上的黑乎乎的军用水壶,打开递给他。他把嘴凑着壶口美滋滋地喝了几口,旋上壶盖,壶口朝下摇了摇,确定没有渗漏,才让我把它挂回原处。他自嘲道:人老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呀,说喝一顿早茶功夫的话,就像砍了一驮青冈柴似的,口也干了,人也累了,不像年轻时,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话题又回到那次战事:我们是连夜行军,到达伏击地马熊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雨也停了。你知道马熊沟是什么地方,羊肠小道就像勒在崖壁上的一根细绳,一面是盘羊也攀不上去的绝壁,一面是丢一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声的深谷。我们到达后,便在普仲扎洼的指挥下,先把坐骑拴在缓坡地带的松林中,用青草塞住铃铛,然后步行一段路,选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就是现在公路边有一堆嘛呢石的地方,砍倒几株大树把小路拦断,各自寻找石包、土堆、树木等掩体隐蔽起来,单等长辫子清兵过来。我和尿壶躲在最靠前的一块大石包后面,尿壶眼尖,第一个看见远处谷口木桥上的那一队人马。过了约么一个钟头,这队人马才进入我们的埋伏圈。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星夜兼程如临大敌,等来的敌人竟然只有二十六人。我听见尿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马队最前面的是一位黑面浓须的大汉,顶戴花翎,黑绸长褂,挎着马刀和洋枪,威风凛凛。跟在后面的青衣兵勇虽然神色疲倦,但一个个也是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身经百战。只有最后面的两个长衫文官,在马背上一摇一晃,显得无精打采。那些清兵离我们的藏身地不足五十步了,我拿枪的手紧张得都捏出了汗,猫在石包后不敢动弹。我听见清兵停了下来,正叽里咕噜商量什么。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看见拦路的大树起了疑心。正在这时,普仲扎洼大叫一声跳出来,率先开了枪。我们也冲出掩体,对着前方的人影一阵乱枪打将过去。我看见有两位兵勇跳下马,正要把马上的武官扶下来,被飞弹击中,伏地不起。而武官虽已受伤,却十分勇猛,一手挥刀,一手持枪,指挥手下就地反击。跑在我前面的一位叫木超嘎嘎的僧人就被他一枪打在胸口,倒地身亡。木超嘎嘎成了这次战斗中我们这方唯一阵亡的人。大概过了吸一指甲鼻烟的功夫,二十四具尸体和几匹死马就躺在我们面前了,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两位文官逃脱。普仲扎洼并没派人去追,他说就让他们回去报信,好让清廷知道乡城不是谁都可以来的。
老人的故事还没结束,他说: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和尿壶藏下那位带兵官右拇指上的玉扳指,后来还卖了一个好价钱。扳指套得太牢,尿壶用刀割断了手指才取下来。那是一件通体翠绿的宝贝,我俩都想要,又不能分成两半,只好卖了分钱。我们趁人不注意,还把一支洋枪踢进山谷,后来去捡,发现已经摔碎,修都修不好。
我插话道:阿尼,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如此清楚,真是难得。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就因为我是嘎巫尿壶的孙子?
老人说:你爷爷尿壶死后埋在卧牛坪,三周年忌日取骨火化,我和村里的阿久尼玛去开的坟。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尿壶的右手少了拇指。他死的时候,是我去洗的遗体,浑身上下所有零件都是齐全的,怎么死后倒成了断指?这让我联想到马熊沟那一战,难道是那位武官显灵报应?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呀,我头皮都发麻了。何况老话说开坟如若找不齐尸骨,就意味着死者转世投胎会缺胳膊少腿,成为天生的残疾人。我可不想尿壶那样。我俩几乎把坟土都筛了一道,还是找不见那块指骨。于是我想,这一定是天意,是老天对我们残暴行为的惩罚,我也逃脱不了。我一直等着老天降罪,可等来等去,现在都是一只脚踏进下界的人了,还是没有等来。但愿我造下的孽,不会牵连儿孙,就像尿壶一样能够自己领受,哪怕是死了以后。
我听得楞住了。夕阳余晖洒到身上,能感觉到几分热度。木改阿尼拉下卷了边的旧礼帽,用帽檐遮住眼睛,喉咙里发出手指甲抠划玻璃似的尖利声音。这种等待报应的行将就木的人生,还有多少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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