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4)
巴姆七湖
传说是众生敬奉众神的七盏净水净水似海而神在哪里?
天际无边神在无边之边
心路无始神在无始之始
1
深秋的早晨,阳光流淌在乡城的山坡上,所有能变幻颜色的植物都展示出自己最灿烂热烈的一面。翻种后的田地间,成群的野鸽起起落落。地头的野山桃树下,熟透的毛桃掉了一地,闻香而来的虫蚁在这些果子间穿梭忙碌。硕曲河的涛声在颇有几分寒意的轻风中时大时小,让人想到唱着山歌的骑者在一片接一片的密林间穿行。
第一次去考察巴姆七湖,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
当那拉刚村的山民们吆喝着把十几匹或高或矮或瘦或壮的马匹给工作组成员们分配停当以后,我发现他们没有把拴在路边柳树下的一匹雪青马安排给我们。仔细看那马,身材匀称精神抖擞,鞍具也十分漂亮,感到诧异,便随口问了一句:那是谁的马?
一个黑衣黑脸五十岁开外的汉子应声回道:我的。这畜生认生,只认我一个人,所以没敢安排给你们,摔坏了工作组的人,我可担当不起呀!
我明白这是托词,怕摔着我们是假,心疼自己的坐骑才是真,心里暗笑他“大大的狡猾”。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拉刚村的村长,人称良所阿爸,古道热肠好交朋友,还是我父亲儿时的好友。经过交谈,我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北京朋友,自然和他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我知道要不是乡政府下命令,山民一般都不大乐意把自家的马匹派给下乡的干部,一则因为干部们不知道心疼牲口,不管上坡下坡,上了马背就不愿下来,二则养尊处优的干部们不比山里人,个个一身赘肉,常常压得马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次的山民们也是同样的心理,这不,因为看我长得瘦,就得到了他们格外的礼遇,纷纷牵了自己的马盛情相邀。而另一个同伴却因为身高体肥而大受冷落,急得他逮住一匹大骡子的缰绳就不肯撒手。
忙乱了一阵,终于开始上路了。很快我们就和山民们相熟了,谈天聊地热闹异常。其实山民都是豪爽好客的人,虽然在分派马匹时多少有点挑肥拣瘦,但上路以后,他们就完全不在意谁骑自己的马了,好像一开始的计较只是个必要的程序。有的年轻山民甚至还把我们的相机、小包什么的硬取下来自己背上,仿佛他们徒步倒比我们骑行还要轻松。令人捧腹的是工作组里有第一次骑马的人,每次上马都要人帮,一旦帮忙的人用力过度,就会刚从左边骑上马又从右边摔下来,摔疼了自己,也摔出一地的笑声。一来二去间,大家成了朋友,说话也就随便了。于是一些早年传下的已经在山外失传的黄段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营造出一片独属于男人圈的氛围。
一个卷发山民讲的故事差点笑得我从马背上颠了下来:说从前有师徒两个僧侣到一牧户家做法事,师傅老和尚乃得道高僧,徒弟小和尚却是个聪明调皮的角色。入夜以后,由于牧户只有一个帐篷,师徒俩只好和牧户夫妻各自合睡一边。夜深人静,小和尚听到牧户夫妻有异样动静,便悄悄掐了师傅一把,师傅吃痛,忍不住骂了一声:搞什么名堂,好好睡觉!吓得那俩夫妻偃旗息鼓不敢动弹,小和尚却掩了嘴偷笑。到半夜,牧户夫妻估计师徒俩该睡沉了,重又开始温存,不料小和尚却依然没有入睡,听到这边有动静,狠劲掐了师傅一把,把他从梦中惊醒。老和尚大怒,一骨碌坐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混蛋,让你好好睡觉,你却调皮捣蛋,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不想那边的男人闻听此言,也是勃然大怒,从女人身上爬起来回骂道:好你个没有道理的老和尚,倒管起我们的夫妻睡觉的事来,来来来,你尽管放马过来,看你今天怎么收拾我!
山民中有好嗓子的,一曲山歌唱得人荡气回肠,到你去摹仿时,藏在山歌背后的那种空灵的感觉立刻就荡然无存。说到山歌,我作为土生土长的乡城人,也会唱那么几首,也常在人前卖弄,但一直困扰我的是,我唱山歌时不管曲调怎么对路,却总缺少一种难以言传的山野气息。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缺少训练还是缺少与生俱来的天赋。就这个问题,我请教了山民中最有名气的歌手阿布前前,他也没有现成的答案,只是说山歌其实很好学,人人都可以唱得很好。这更让我对自己的音乐天赋产生了怀疑。
这位阿布前前可是乡城的名人,曾经在一次全县文艺汇演的舞台上自编自唱了一首悼念亡母的山歌,当场让很多观众潸然泪下。他那首山歌的大意是这样的:慈母好比云中月/月到当空被云遮/问云何时散开去/让我重浴慈母爱。声情并茂,感人至深。本想有他同行,旅途自然不会寂寞,谁知他却是个寡言之人,倒叫我愈发肃然起敬。
2
巴姆七湖景区的主景点是七个同处一条山谷的高山湖泊,最大的湖泊又称“日朗央措”,是方圆几十个村寨的长寿圣湖,良辰吉日会有不少转湖朝圣的百姓。而那拉刚村就是离七湖最近的村寨,因为是全县海拔最高的村寨而拥有“天村”之称。“那拉刚”藏语意为“黑森林中的寺庙”,村名缘于村头一座古老的寺庙。这座小寺坐落在青冈林向冷杉林过渡的林间草地上,夏日杜鹃簇拥,冬日白雪掩映,终年野禽相伴,实乃修禅悟道的好去处。传说那拉刚寺原信奉苯教,系当今乡城最大的寺院——桑披寺的前身,大约在十七世纪前后黄教传入乡城之时,因为一场火灾,不得不移迁到桑披地区,改信黄教,逐步演变成为拥有上千僧侣的大寺。那拉刚村的住户最初都是那拉刚寺的佃户,寺庙搬迁时,将所有田地赏赐佃户,因而形成了村落。如今这个经过几百年风雨洗礼的村寨,透出一种别处少有的古韵,就连几座碉楼后墙上依稀可辨的石灰浆刷写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也会叫人浮想联翩。
因为村中人家不多,那拉刚寺的香火逐渐冷落,如今,寥寥无几的几个出家人也顺了大流,纷纷选择几十里外的桑披寺出家,把好端端一座古寺作为了只派得上小用场的村庙,任其辉煌的历史尘封山野。
从那拉刚村沿小溪而上,在离七湖约一小时马程的冷衫林间,有一个开阔的草地,草地东面有一座石砌古碉,身躯已是千疮百孔危石欲坠,依然挺立于风雨之中,成为了视野中最抢眼的风景,不由叫人对古人的智慧产生钦佩之情。这座古碉座落在荒郊野林之中,所用的最大的石材也不过是一人能抱的片石,有白鸽衔石猎户修砌之传说。古碉东南方向的溪边山岩上,有一处用笔拙朴妙趣横生的猎鹿图,传说是一位远古高僧在降伏了狂屠鹿群的妖女之后,用鹿血所画,意在警示后人爱护世间生灵。据良所阿爸介绍,石碉东面的老青冈林中,有一片古村庄的遗址,许多墙基和灶塘的遗迹就埋在纵横交错的树根下。这古碉、岩画应该和已经被埋葬在林野之中的古村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远去的时间老人留给我们的线索,实在是少之又少。好在此次考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考察,不受束缚的想象力可以自由发挥,于是我们从古白狼羌国聊到川滇茶马古道,历史典故,神话故事,传奇人物相继登场,直听得山民们拍手叫好。
性格豪放的良所阿爸来了情绪,不管不顾地打断我们的话题,直嚷着要给我们讲一个关于巴姆七湖的传说,大家一致叫好。这个略带黑色幽默的传说深深打动了我:
传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是个俗套的开头,常用于掩盖不符合逻辑的细节),硕曲河畔的一个仓波(能够让鬼神附身的介于神汉和医师之间的职业)得道成精,化身为蟒蛇,盘踞在一处河水回流的深潭继续修炼,想要成仙升天(这不,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讲述者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找不到任何猜疑的理由)。这位仓波是个孝子,修炼过程中不免挂念家中的寡母,便每月十五叫母亲到潭边一聚。那母亲是个贪婪小气之妇,每次相会都会哭着向儿子告状,说她孤身一人倍受四邻山民欺辱,让儿子施法报复。儿子自然心疼母亲,盛怒之下,害了不少无辜山民的性命。由于几番犯下杀戒,他没有能修炼成仙,不得不继续以巨蟒之身滞留尘世。当他醒悟时,已经悔之晚矣,虽然怨恨母亲,却也无从发作。恰当此时,母亲又来河边呼唤儿子,说当日吃别人送的辣椒辣了嘴,叫他赶快想个法子惩罚送来辣椒的人。面对得寸进尺的母亲,仓波怒不可遏,一时间失去了理智,巨口一张,就把生养自己的母亲吞进了肚里。于是他更加触犯了天规,上天使他的蟒身膨胀了几十倍,让他找不到栖身之处。硕曲河容他不下了,心灰意懒的仓波索性爬向深山老林,欲藏身于了无人迹的地方,领受自己犯下的罪孽所招致的残酷责罚。当他来到巴姆七湖所在的峡谷时,却意外发现了能容下他的无底湖(巴姆七湖第三湖,叫“着措”,意为藏龙湖),顿时感悟到上天对自己还是网开一面,只要真心悔过虔诚修炼,修成正果的可能还是有的。于是便在这里安下了家,开始了漫长的苦修。
故事结束了,我觉得意犹未尽,追问道:那他最后修炼成仙了么?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有谁给你答案。然而良所阿爸却以不庸置疑的语气回答道:成功了,如今他已经做了天上掌管大小湖泊的神仙,不过“着措”却成了他的家,晚上还是会回来住的。大家闻言都开心地笑了。
笑过之后,我对想象中的七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敬畏,脑海中反复出现暗夜里闪着星光的湖面,水波荡漾,幽深难测。
3
说话间,我们到了距七湖约两千米处的牧场,日头已偏西,是落宿的时候了。山民们在我们的协助下忙碌着卸马砍柴,就地支起帐篷。带着相机的同伴怕错过日落前的黄金时段,喀嚓喀嚓照个不停。有臭美的第一次进山的朋友,兴致勃勃地牵着坐骑留影。不远处牧民的黑色毡篷边,夕阳下半蹲于牛群间挤奶的牧女吸引了摄影者,仓促应付了留影的同伴之后,端了相机直奔牧女而去,冷不防从柴堆后跳出一条拖着铁链的黑獒,吓得他仰面摔了一跤,倒叫那大獒不知所措,狺狺低吠着躲回了柴堆后。同伴们幸灾乐祸的起哄声,挤奶牧女忍俊不住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给牧场带来了久违的只有在采集虫草的季节才会有的热闹气氛。傍晚的山风带着炊烟的气味四处游荡,一股家园的感觉萦绕在牧场上空。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围坐在篝火边,就着烤肉把一个盛着六十度江津白酒的大木碗递来递去地喝。高山上喝酒就要喝高度酒,暖身解乏,酒精挥发得也快,不容易醉。我有一个爱喝酒的朋友,每次上山,怀中都揣一瓶矿泉水,时不时拿出来灌上一口。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爱喝水,殊不知矿泉水瓶里装的是白酒,一则为掩人耳目,二则矿泉水瓶是塑料的,不容易摔碎。这一招其实也不能瞒人太久,酒喝到位以后,通红的耳根和鼻头会暴露一切。
有了篝火和酒,夜就格外的浪漫。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阿布前前手逮穿着肉片的木棍,架在熊熊的火焰上翻烤,头别向一边躲开炽热的烟火,嘴里飘出一曲曲美妙的山歌。
酒酣耳热之际,我们开始了一个古老的游戏,叫“些蒙”,是一种歌卦的形式。游戏是这样的:大家围坐成一圈,让山歌唱得最出众的人背对大家席地而坐,一个长者做主持,他用手随意指圈里的一个人,唱歌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心里想到哪首山歌就唱出来,算是为被指的人打了一卦。那天工作组里最瘦小的小亚记者运气最好,阿布前前为他唱的山歌是这样的:我是骄傲的雄鹿/饮惯了高山雪水/草尖上的露珠/怎解我内心干渴?听得他热血沸腾,不由多喝了几口白酒,口干舌燥之下,不得不把嘴对着结了厚厚一层烟垢的茶壶嘴,用冰凉的山溪水解去当下的干渴。我得到的歌卦是:我是山环一松柏/人皆道我好自在/滚石雷电常光顾/松柏自在从何来?这不是一个好的卦示,好在有几分属于男人沧桑感觉,不至于叫我太失落。有趣的是,当良所阿爸悄悄指到阿布前前本人时,他却为自己唱了一首令人捧腹的山歌:我是一头怀春的母猪/游荡在村寨的巷陌之间/阴沟是我解渴的地方/粪便是我充饥的食粮。
歌卦游戏才结束,已经有几分醉意的男人们开始互相打趣取笑,挖隐私揭短处毫无顾忌。这是乡城的一大特色,称作“笑宴”,常见于婚礼之上。一般来说,“笑宴”高手多是民间人士,可今天的情形却大不一样,工作组里冒出一匹黑马,引经据典指桑骂槐,直说得那拉刚山民们大眼瞪小眼,毫无还口之力。身为一村之长的良所阿爸脸上挂不住了,从怀中抽出黄牛角鼻烟壶,一边往膝盖上磕一边数落他手下的小伙子们:家里能干不是真能干,出门风光才叫真风光。看你们一个个在村里能言善辩的,怎么到了高山上却都成了不会出气的石头?
不经意间,手表的时针指向了十二点。篝火就要燃尽了,我们的圈子也越围越小。虽然时值秋季,深重的寒气还是透过粘乎乎的夜色把整个山环包裹得严严实实。当我们钻进睡袋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此前一直安然入睡的夜风却醒了,吹得帐篷呼啦呼啦响。这种声音在我们听来,无疑是来自天界的催眠曲,在它的安抚下,我们把疲惫的身体彻底交给了睡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帐篷外牛羊声此起彼伏,隐约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狗叫和清脆空灵的鸟啼。起床走出帐篷,一副美丽的出牧图从我的脚下铺了开去,一直连到山环转角处的冷杉林口: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赶催下磨磨蹭蹭地行进,领头的硕壮牯牛偶尔停下来威严地回头张望,堵住了后面的畜群,急得手持“俄多”的牧童呼哨喝骂不止,待到他俯身去找石块时,那牛牯却甩着尾巴消失在薄雾似的朝阳里。畜群也像疏通了渠道的水流,跟着牛牯一路急驰而去。牧场最靠东的黑色毡蓬边,一位戴着圆盘帽的老头在阳光下扶着棕褐色的木桶,哼着节奏明快的小曲搅制酥油,他那缠着厚厚垫腰的老伴在毡蓬另一头的牛栏中清理冒着白气的新牛粪。整个牧场沉浸在温馨、愉快的氛围里。我知道从那个牧童或是那对老夫妻的角度看过来,自己也是这个氛围的一部分。这样的清晨,除了赞美,还有什么语言能抒发情感呢?
4
用过早餐,我们沿牧场西北侧的山脊徒步而上,去寻找观看七湖的最佳观景点。同行的山民中有一个过去的猎人,他十分熟悉地形,连何处有岩洞何处有泉眼都是了如指掌。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一地金针的杉林,走过百草泛黄的草地,翻过乱石嶙峋的山梁,在体力透支前来到了一处巨石垒就的台地上。
猝不及防间,令人震撼的景象直扑眼前:铅灰色的岩山迎面从天际垂下,岩山环抱的七层天然台地上,镶嵌着七个明镜似的湖泊,长的,像琵琶,圆的,如玉盘,蓝的,像宝石,绿的,似翡翠,首尾相衔,状若串珠。此时山顶恰好悬浮着一朵飘带似的白云,七个湖心里便有了七条隐隐绰绰的哈达。梯级分布的湖泊间,悬流着壮美的瀑布,山风稍小时,水流摔碎在岩石上的哗哗声便十分真切地传到耳边。
这是哪里?是两亿年前的侏罗纪公园,还是传说中的香巴拉净土?说实话,长这么大,就连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也不曾为我营造过今天这样的视觉体验。从高台俯视下去,第一湖和第二湖几乎处在一个平面上,相距不到百米,以一高约5米的小岛相隔,湖周冷杉、高山柏、杜鹃等植被各成林带,湖面时有捉鱼的水禽起落。而有“藏龙湖”之称的第三湖,把巨大的圆形山环装得像一个满满当当的碗,似乎稍有风吹草动,深蓝色的湖水就会沿着“碗”边倾泻而下。第四到七湖依次位于四到七台地上,绝岩联壁,飞瀑叠景,不由得叫人深深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岩山赋予了湖泊冷峻神秘的气质,而湖泊也给岩山平添了超凡脱俗的秀美。
据工作组里的权威人士介绍,从七湖两侧山体古冰川活动痕迹分析,这种地貌为典型的冰川刨蚀湖和古冰斗,最难得不是它的科考价值,而是“七湖连阶直通天际”的独特景观,可以说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激动不已,七嘴八舌加入了讨论。说到七湖的旅游开发,甚至有高瞻远瞩的人想到了如果有游客被拥挤的人群挤到湖里,该怎么进行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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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谈笑间,良所阿爸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瞧,亚丁神山。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从岩山东南方斜平的顶部望过去,在天幕下垂的遥远的地方,三座冰清玉洁的雪峰在无数起伏的山梁中赫然挺立,恬静中透着拒人千里的孤傲。这三个雪山是声名显赫的亚丁三怙主神山,最高那座海拔6032米,被尊为“仙乃日”,意为无量观音,其余两座是央迈勇(5958米)和夏诺多吉(5958米),分别代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菩萨,它们既是藏民世代膜拜的神山,也是中外驰名的旅游圣地。1928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资深记者约瑟夫·洛克幸运地成为第一个造访亚丁的西方人,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山。后来,他的游记在西方世界引起极大轰动,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据此写出了不朽名著《失去的地平线》,书中描绘的人与自然极端和谐的地方“香格里拉”从此成为了世人向往和追寻的“人间仙境”。洛克的游记中写到,因为听说乡城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他没有敢进入乡城。逞强好斗的先民让乡城错过了一个在上世纪初就出名的机会,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眺望远处的雪山,俯视近处的七湖,我想,其实洛克也错过了看见世界上最美的湖泊的机会,这应该也是他和他身后那个世界的一个遗憾。几个带路的山民对着雪山和湖泊伏身磕起头来,口里念颂着祈福的经文。我也跟着磕了三个长头,不为别的,就为眼前只有神灵才能匹配的景物和只有自己才能解读的心情。
良所阿爸说:三座雪山是点在神灵座前的三盏油灯,七个湖泊是供在神灵座前的七杯净水,灯是不灭的灯,水是不腐的水。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觉得良所阿爸简直就像个诗人。然而他只做了一分钟的诗人,却又转而成为了缄口不语的沉思的哲人。我问他:那你说神灵在哪里?他指了指我的心窝,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似乎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生怕被人听了去。见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这才是真正的他,幽默甚至狡黠的老村长。
我们下到湖边的时候,巧遇早晨出发前在牧场看到的一对老夫妻,他们是在牛羊归圈前抽暇来朝拜长寿神湖—巴姆七湖第一湖的。远远地看见他们佝偻着身体,一前一后从零星古柏间的小路走过来,一种牵手的感觉就弥漫在湖边的空气中。佛说:如果终身相守,姻缘也是功德。岁月不饶人,尽管这对老夫妻是走在朝拜长寿湖的路途中,但他们的旅程依然是走向生命尽头的旅程,然而因为他们拥有相守,一切却显得那么的和谐和温馨。这其实也是七湖不可或缺的小景,有时甚至比湖光山色更让人迷醉。
从七湖回到牧场,大家都觉得疲惫,吃过晚饭,便都早早钻进帐篷睡了。头放在枕头上,我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深邃的七湖,耸立的雪峰,凄美的岩羊剪影,淳朴的朝湖老人,像放幻灯似的一幕幕翻腾在脑海,有时它们各自成景,有时又浑然一体,组合成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美景。面对它们,眼睛也显得和摄相机、照相机一样机械迟钝,只有心灵仿佛得到了神灵的点化,自由地翱翔在帐篷外的天空,沉浸在无尽的愉悦里。一首小诗悄然从心底冒出:巴姆七湖/传说中众生敬奉众神的七盏净水/净水似海/而神在哪里?/天际无边神在无边之边/心路无始神在无始之始。
2005年7月于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