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5)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八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5)

伤寒

翻开《乡城县志》第13页,这样一段文字尤为醒目:1936年5月9日,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从云南中甸向四川乡城挺进,14日抵达乡城。乡城头人彭错达吉和桑披岭寺活佛纳瓜听从中甸友人的劝告,以寻求国民党二十四军增兵乡城为由,将伪县长送出县境,遣散县署人员,告知四乡百姓不得与红军为敌。红军到达时,桑披岭寺盛礼迎接,并动员百姓给红军筹卖粮食、柴草。红六军团肖克、王震、张子意三位将领共同署名,向桑披岭寺及乡城百姓赠送了一面缎匾,上书“扶助番民独立解放”。休整七日之后,在各界人士和藏族群众的欢送下,红军沿硕曲河北上离开乡城。时间的车轮转到1991年5月,为纪念这段红色历史,乡城县举办了首届“红军节”,肖克将军亲自题词祝贺。甘孜报社记者杨丹叔受邀参加了这次纪念活动。为完成一篇特稿,他几乎跑遍了当年红军曾经涉足的乡城的村村寨寨。在离县城约二十里的一个叫做西洼的山寨,他采访到了一位特殊的人物——七十三岁的藏族老阿婆良所?泽仁央中,于是,一个没有写进县志的尘封了五十多年的悲壮故事浮出水面,强烈地震撼了记者,也深深感动了之后读过记者特稿的读者们。

这个故事虽然和红军长征有关,但它蕴藏在细节里的人在极端艰苦的生存环境中迸发出的坚强意志和博大爱心,却已经远远超出历史背景所能赋予的政治意义。

那年,当桑披岭寺僧众和硕曲河沿岸百姓敲锣打鼓送走军纪严明的红军的时候,西洼寨良所家也送走了在桑披岭寺安排下借住他家的十几个红军伤病员。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男主人去世不到一年,他的两个原本就是姊妹的妻子和出家为僧的妻弟带着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孩子过着艰辛的生活。那一年大女儿泽仁央中刚满十八岁,红军伤病员进家时,她躲在厨厅小窗一侧背光的角落,好奇地打量着这群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衣衫褴褛,脸色苍白的汉兵。虽然她涉世不深,但也看出这些客人都身染重病,虚弱得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无力向主人表达。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守着一位昏迷的老兵,不停地呼唤:阿爸,阿爸……这个词她听懂了,她感到惊异——原来汉人的语言中也有和藏语一模一样的词汇。因为这个亲切的词汇,品尝过失去父亲的痛苦的她对那个小兵充满了同情,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佛祖保佑他的父亲早日康复。

送走红军伤病员那早,泽仁央中一家围坐在火塘边吃早餐,婆婆就着糌粑把客人留下的一小碗辣椒酱吃了个精光,咂着嘴直叹“卓贡称(汉人共产党)”的东西真好吃。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生活又进入了往日的节奏。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一种红军留下的无情的病魔已进驻他们的身体,一个可怕的梦魇就要拉开序幕了。

红军走后,泽仁央中一家全病倒了,先是发烧,没有食欲,然后是昏迷……不到一个月,她的两位母亲、婆婆、舅舅、哥哥、妹妹都相继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更可怕的是,两位曾经来探望他们的亲戚回家后,也患病身亡。硕曲河边的西洼寨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人们把这个致命的恶疾称为“贡称殓”(意为“共产汉人留下的病”,其实是一种伤寒),谈病色变。为不至病毒蔓延累及乡民,西洼寨采取了非常措施——用荆棘将泽仁央中家的碉楼团团围住,防止他家的人(其实已经只剩泽仁央中一人)和牲畜把病魔带出来。

可以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在突然失去几个至爱的亲人后,在长达两月的时间里,被禁锢于没有一丝生气的碉楼,拖着虚弱的病体,眼睁睁看着亲人的遗体一天天腐坏,日复一日孤独的面对死亡,不死也会精神崩溃。然而令人称奇的是,两个多月之后,身体孱弱的泽仁央中挣脱病魔纠缠,坚强地活了下来,也没像人们预料的那样疯掉。对此,除了“奇迹”两个字,还有别的解释么?其实,这个解释很简单,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乡情,亲情,爱情。

西洼寨的乡亲虽然对泽仁央中进行了隔离,但做了这个绝情而无奈的事情之后,良心不安的他们又在她家厚实的木门上凿开了一个小洞,从那个洞里为生命垂危的泽仁央中递水送食。这无疑给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少女开启了一扇生命之窗,给了她最朴实也是最及时的无声的鼓励。邻居们还主动把她家的青稞、大麦收割以后磨成面粉,装在口袋中扔进荆棘围成的高墙。

患难时刻最见真情,泽仁央中的一位叔父带着儿子悄悄避开人们的眼光,冒着生命危险走进了“死亡碉楼”,帮她把亲人的遗体作了暂时的处理,用春风般温暖的亲情坚定了她活下去的勇气。这对侠肝义胆的父子离开泽仁央中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远离寨子的硕曲河边,让家人把粮食衣物送来,父子相伴住了一月有余。他们担心自己染上“贡称殓”,祸及家人和乡亲,执意要避开人群住上一段时期,直到确信自己没有得病才回家。这是多么传奇而悲壮的一幕啊!夜里,父子俩在河边烧起的篝火,亮了一方山水,暖了一方人心。

更值得一提的是,十八岁的泽仁央中竟然在这段近乎绝望的日子里收获了爱情。一个出了家的少年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还俗来到了病入膏肓的她身边,用男人的肩膀扛起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黑色命运。我们无法知晓少年的初衷是出于爱慕还是同情,但“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这个在那个年代还不流行的誓言,真真切切成为了他们面对死神的爱情宣言。在死神与爱神的决斗中,一对小情人双双重病濒临死亡,经历了冰与火、生与死的严峻考验。最后,爱神战胜了死神,他们奇迹般地痊愈了。也许,面对这样凄美而执着的爱情,连老天也动了恻隐之心。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们相伴流浪他乡,又牵手回到故土,养育了五个儿女,虽然饱偿了生活的苦涩,却也尽享了爱情的甜蜜。

2006年10月,笔者陪同记者杨丹叔前往西洼寨看望良所?泽仁央中老人,遗憾地得知老人已于1993年病故。杨丹叔感慨万千地回忆起初次采访老人的情景:她安静地坐在火塘边,手拿佛珠讲述那段心酸而又值得铭记一生的往事,告别时,还不无关切地问记者是否知道当年那批红军伤病员的下落。也许,在老人的记忆里,那个不停呼唤着昏迷父亲的小兵,也是这个关于伤寒病的故事的一个永难磨灭的场景。

2007年1月于康定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