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乡城7》(1)
雪地上的鸟那是临近藏历新年的一个冬日,夏洼下了一场大雪。
雪停时,远处的山峰都边变了模样,只依稀辨得出旧有的轮廓。谷地里,藏寨横卧于雪的世界,像是满腹心事不愿和人说,只默默地自个儿咀嚼着似的。玛依河载着落满了雪花的浮冰,缓缓流过寨口,显得那么纯净,却又那么孤独。
对于夏洼人来说,雪并不是什么鲜见之物,这场雪照例没有引起他们多少兴致,偶尔有一两声嬉闹从雪巷间响起,又很快复归平静,叫人疑心刚才是否听得真切。
山里藏人平日里奔波劳累,难得有这样一个雪天,倒可以把它当作休息日放松一下了。一家人围住暖烘烘的火塘,忙一些琐碎的手工活,随意拉几句家常,嗜酒的还可以烫上一壶慢慢地喝,自是其乐融融。只苦了我这旅居的人,积雪不仅掩去了夏洼山水的本来面目,也掩去了我所渴望见识的乡土风情。
我在这个叫做“雅安食店”的简陋而俗气的旅店二楼依窗而望,只希望老天早些儿来个艳阳高照,化去积雪,把夏洼的男女老少全轰出碉楼,解去我难耐的孤寂。
事与愿违,次日,老天依然是灰蒙蒙的,早饭时还飘了阵小雪。好在夏洼人终于耐不住了,开始动手收拾门前屋顶的积雪。
藏寨热闹了——雪巷里、碉楼顶纷纷冒出些哈着热气的人,他们边扫雪边玩闹,像过节般愉悦。有人隔了碉楼抛一个雪球过去,顷刻间便导致许多个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引起阵阵惊呼笑骂。人群中年轻女人最为醒目,她们鲜艳的头巾在雪的衬托下是那么的赏心悦目,像一朵朵开在兴头上的山花。
我依然是凭窗而望,内心涌动起温馨的情愫。眼前的一幕,亲切而熟悉。我恨不得能加入他们之中,同他们分享劳作细节的每一点情趣。
约么过了半个钟头,像被一阵风刮走似的,人们从雪巷间和碉楼顶消失了。我知道他们又围坐在了火塘边。也难怪,这样的天,谁会愿意离开温暖的窝呢?何况外面冰天雪地的,也没办法干活。
一切又复归平静,藏寨像个贪睡的懒人,才醒过来这么一会儿,又翻个身进入了梦乡,只农家院墙上的旧柴和碉楼顶飘出的炊烟,给人一点家园的感觉。
夜幕悄然降临,旅店楼底传来房东夫妇和人搓麻将的声音。这倒也不失为排解寂寞的好办法。从小窗口看去,藏寨慢慢隐入夜尘,有几座碉楼窗户里透出微弱而冷清的灯光。
我想到了朱自清描写荷塘花香的名句——“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灯光,恰也如远处高楼上渺茫的颂佛声,让人想到须发尽白的藏家老人翕动着嘴唇念佛的样子。此时,我的老祖母也一定伸腿坐在灶塘边的毡毯上,一手摇着小经筒,一手数着佛珠,默默地为我祈祷平安。
一股寒意袭来,我关上了小窗,也无心去吃饭,合衣钻入被窝任思绪游走,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
已经是第三个雪天了,老天依然扳着脸,不肯露一丝笑容。我无聊至极,真希望旅店门前的公路上开过一辆驶往任何方向的车,只要能带我离开夏洼,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上去。可是听房东说,三五日之内不会有过往的车辆,因为大雪封住了通向外界必经的两个垭口。
房东是个瘦瘦的外地人,因为连日来只有我一个住客,他和他那矮胖的女人便一天到晚约人打麻将,连饭也懒得做。也不知是何时,他们将门前的积雪清扫了一下,平日里灰朴朴的路面被雪水浸得黑黝黝的,眼光从刺目的雪地收回来触到它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感。
这时,飞来了那群鸟。
它们来自旅店背靠的山中,因为积雪盖住了那里的一切,无处觅食,连饿了几日,不得不冒险下山寻食。这群鸟中,常见的灰、褐色山雀居多,也有一些长着漂亮羽毛的。我猜想山林间叫得最空灵,能让人产生许多联想而又绝少和人照面的那种鸟儿,可能就在其中,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它们呼啦啦落在旅店门前的空地上,似乎忘记了怕人,只一个劲地埋头啄食。地上除了泥沙和石子,并无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我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可怜的小东西被雪光伤了眼睛,看不清地上的东西,只能不停地啄呀啄,靠喙子来分辨食物。
我信步走到一个木板搭成的小卖部前,买了包烟。卖烟的是位姑娘,一条白围巾围住了嘴和脖子,只露出黑亮的眼睛。
“大哥,您看,小鸟多可怜呀。”她边取烟边说。
“是呀,”我随口应道,突然,生出个注意来,“姑娘,你拿点吃的,我去喂喂它们。”
她痛快地应了一声,很利索地转到柜台隔板后边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小盆米饭。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鸟群,抓了把米撒过去。鸟群一阵不安的躁动,有几只飞起了一人多高,又落回了原地。很快它们就发现了从天而降的美食,轻巧地腾挪跳跃于同伴之间,唧唧欢叫着争食,看起来真有些欣喜若狂。一只鸟看见同伴翅膀上粘着米粒,急不可耐地去啄,啄下一撮细毛,在它们搅起的轻风中一晃一荡地飘。
这时,久违的阳光从云缝间泻了下来,上蹿下跳的小鸟们身上闪起了点点晶亮的小水珠,像是从一首山歌中拆下来的零碎的音符。
阳光没有多少温度,但它像久违的情人一样深情地拥吻着雪地。我的心豁然开朗,把一小盆米撒了个底朝天。
我把空瓷盆朝着鸟群扬了扬,示意没有米了,它们却吓得轰地飞起了一大片,不过又很快落了回去。身后有人“扑哧”笑出了声,转身一看,是小卖部里的姑娘,她已经摘掉了围巾,除了黑亮的眼睛,还有着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盘和红润的嘴唇。阳光从侧面照过来,把身着黑色藏裙胸戴珊瑚项链的她衬得丰姿绰约。
阳光下,雪地里,能博得像她这样的姑娘的一笑,也不失为旅途中的浪漫插曲。
我把小瓷盆交给她,说:“我只是想告诉小鸟没有克扣它们的早餐,没想却吓着它们了。谢谢你。”
她又是一笑,这回却有点腼腆了:“又不是你吃了我的东西,谢我干什么?”
“我祖母告诉过我,人死后会变成小鸟,这些鸟中说不定正好有我的祖先呢。我这是替他们谢谢你。”
她用手掩住嘴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又惊动了鸟群。她边笑边说:“对不起,吓着你的祖宗了。”
我也笑了:“可能也是你的祖先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瞧,你和我在一起,你的祖先和我的祖先在一起,这不是缘分么?”
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让她红了脸。这时,小卖部前有人在叫她,“梅若,买酒。”她看我一眼说:“好了,你和你的祖先多呆一会儿吧,我可没时间。”
我从她背后喊道:“别忘了,是和咱们的祖先多呆一会儿。”她边走边用手掩嘴,大概是有些忍俊不禁吧。
这真是个愉快的上午。旅店前的空地上,鸟群越集越多,已经是黑压压一大片。我朝小卖部望了望,正好她打发走了顾客,也在看我。我夸张地挤了挤眼,她一晃夺到柜台后面去了。
此刻,我的感觉和前几日大不相同,夏洼的一切都变得亲切而和谐。不能不承认,男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一旦和漂亮女人搭上话,便常常忘了生活的烦恼,也常常忘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的女人。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很恋家,却偏偏有许多时候在远游,看来是为了寻找一种感觉——暂时游离于工作、家庭之外,去做陌生地方的陌生看客,仅仅在自己愿意的时候,参与一些浪漫有趣的小游戏。
这一份逍遥和洒脱,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在旅店门前的小饭馆要了份菜,惬意地看着门外的雪和阳光喝啤酒。
这时,我看见离饭馆约五十步的路口有一堆麻尼石,石上的雪被人扫过了,可以模糊地看到刻在上面的经文笔画。一位穿着厚皮袍的驼背老人在转这个麻尼堆,走得又慢又吃力。饭馆老板告诉我,这个老人快八十了,最近十来年,每天都要在中午时围着麻尼堆转上几百圈,风雨无阻。看来,这是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在准备离开人世的精神盘缠的老人。可是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呢?我的心中无端生出些感慨,倒有点儿怅然了。
外面突然喧嚣起来,我听着不对劲,出去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旅店门前刚才还停留着一大群鸟的空地上,横七竖八丢着些柴棒,柴棒间躺着几只小鸟,有的被砸得变了形,有的痛苦地抽搐着,还有几只在雪地里拖着残翅断腿无望地逃窜,几片绒羽正从空中悠悠地飘下
此时,仓皇逃离的群鸟刚飞过山头,余悸未消的叫声,在它们从视野消失以后,依然在我耳边回响。
房东夫妇和一群亢奋的人,正大呼小叫地围追堵截那几只伤鸟。
我怒火中烧,但又无从发作。那矮胖的女房东,此刻在我心中,便是这世上最凶恶、最残忍的女人了。我的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来,似乎是一部外国影片的片名——阳光下的罪恶。
然而又飞来一群鸟,它们甚至顾不上满地的残羽和血迹,急切甚至贪婪地投入了争食。人们的又一次屠杀正在酝酿之中,七八个男人把石快和柴棒藏在身后悄悄逼近它们。这一地小鸟在他们心中,一定幻成了焦黄酥嫩的油炸肉。我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怎样去阻止这群似乎失去了理智的人,一口气憋在心底,快要让自己窒息了。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梅若,那个小卖部里的姑娘挥舞着双臂,像一只大鸟般扑入鸟群。那群浑然不知大祸将至的小东西,呼地从她脚边腾起,把她罩入一片阴影,在她急促的催赶中惊慌地飞走了。我看见她的黑发被小鸟们扇得飘了起来,把一个凄美的剪影,留在了人们的目光和阳光交织时空里。
赶走鸟群,她回身对楞在身后的人们大喊道:“求求你们了,看在佛的份上,放过这些可怜的小鸟吧,我求求你们了……”
这时,小卖部里走出一个高大的卷发男人,伸手拽她的手臂,被她甩开,便突然恼了,使劲给了她一耳光,骂道:“你这疯女人,尽给我丢脸。”
她用手捂住右脸,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倔强,回头盯住卷发男人。
卷发楞了楞,斜眼瞟瞟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们,举起手要打第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