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7)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七十二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7)

开花的提琴

幺嫂做姑娘时名叫玉琴。她嫁给幺哥后,我就改口叫她幺嫂了。幺哥和玉琴是自由恋爱的。在他们之前,我们村里还没有人自由恋爱过,也没有人知道啥叫自由恋爱。那时,几乎所有的青年男女,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要遵从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得通俗点,就是父母先得看上谁,然后再托媒婆去提亲,个人是不能擅做主张的。特别是女娃子,更不可抛头露面,自己去寻婆家。如果一个女娃子按捺不住了,自己去找男人,寻婆家,那是很招人耻笑的,会把祖先人的脸都丢尽的。乡下男女,必得有媒婆撮合,方能婚嫁。大致过程是:先由媒婆穿针引线,再由双方母亲组织起姑嫂姨婆等一大帮女人,选一个热闹的赶场天,各自带着儿女到街上去,趁着熙来攘往的人流“看人”,也就是相亲。经姑嫂姨婆品头论足后,如果双方都中意的话,还得选个黄道吉日,由女家的母亲,再带着姑嫂姨婆等人,到男家去踏看家境,川西平原俗称“新媳妇儿上门”。这时双方都无意见了,才可能坐下来商谈亲事:男方多大,女方多大,几年后成亲,彩礼多少,等等。正式将亲事定下了,被相中的小伙子,此后才有资格提着竹编的篼篼,装着酒肉和点心之类的礼品,去给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祝寿拜年。

“篼篼都要提烂几个!”这是川西平原的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意思就是从孩子定亲到成亲,中间有数年的岁月,孩子得数次提着“篼篼礼”,去给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祝寿拜年,破费不少。

可到了幺哥和玉琴这里,这个老规矩就没用了。他们没有经父母同意,也没有经媒婆穿针引线,就自己恋爱上了。

他们是小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到镇上去读初中。早就有村里人看见他们手牵手走在放学路上了,甚至还有人撞见他们假装割猪草,挎着猪草背篼,偷偷往娇艳嫩黄的菜花地里或高密翠绿的麻地里钻了。后来回到生产队里劳动,两人就更大胆了,栽秧要紧挨在一起,打谷要分在一组,有时生产队召集社员在保管室里开夜会,两人也要在暗淡的灯影里相互丢个眼色,悄悄跑出去幽会,在保管室背后的水沟边上,抱成一团,把嘴巴儿亲得啪啪地响。最有意思的是“大战红五月”的麦收时节,生产队请公社的人来放电影,热烘烘的晒坝上密密麻麻地挤坐了上千人,大家先还看见他们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父母身边,仰着脖子津津有味地看电影,可到换片的时候,炽白的灯光突然亮起,将满晒场的人照得纤毫毕现,他们的父母把手搭在额头上,挡着强烈的灯光四下里找人,却再也找不着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已经偷偷跑出晒场,跑到坦旷的田野上去,坐在干酥酥的麦草堆里了。乡村的初夜遮着一层雾的轻纱,远处的田野和竹林既沉静又热情,既清晰又暧昧,而那东天边上红彤彤的月亮,就像姑娘娇羞的嫩脸了。两人望着那月亮,心里暖烘烘的,鼻尖上飘满了对方身上诱人的气息。于是两人就将脸凑在一起,将脖子缠在一起,嘴对嘴地亲热。可亲着亲着,幺哥的手就不规矩了,就蛇似的游进了玉琴的内衣里去,在她的高山大壑间热情地奔走,撩拨得玉琴心荡神驰,犹如一摊玉水流化在暖融融的月亮地里。可当幺哥还要趁热打铁,顺坡而下往纵深之处探奇时,迷醉的玉琴却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紧护着自己的腰身,惊恐地说,不行不行,我们早就说好的,结婚之前,不能那个!这时的幺哥,就像一只突然爆裂的皮球,浑身上下泄了气,烦躁地坐在旁边,拿手去擦脸上热涔涔的汗水,还扭头瞅着东天红彤彤的月亮,咕哝着骂,这狗日的红月亮,咋像毒日头一样的晒人哦?

尽管幺哥和玉琴偷偷恋爱了几年,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做,但他们的大胆和热情,还是在村里激起了轩然大波。首先是村里那些有儿有女的大嫂大娘们看不下去了,常常聚在一起,在他们背后指指戳戳,说咋这样做女娃子呀?红叶(媒婆)都不找一个,就跑去跟男人亲热,又钻麻地,又睡草堆的,还要不要脸了?就有女人哼哼地冷笑,嘴撇得像薄薄的刀子,说有男人抱着亲嘴,好安逸噢,还要脸做啥?更有寡毒的女人,像参透了什么秘密似的,远远地瞅着玉琴丰盈成熟的身体,一脸的暧昧和坏笑,说你看她那样子,长得开花开朵的,跟破皮的水蜜桃一样,都要流出水来,她能不心烧心野么?那些早已谙熟男女之事的大嫂大娘们,就全眯了眼睛去看玉琴,她们果然从玉琴滚圆的大腿和高挺的胸脯间看出了一些门道,齐都捂住嘴,哧哧地笑,说怪不得她那么小就晓得跟男人拉手,跟男人去钻麻地,原来人家早就长开了,醒事了!不像我们那些娃娃,木戳戳的,都二十多岁了,还屁事不懂!

在川西平原,一个未婚姑娘被别人议论,说“早就长开了,醒事了”,那绝不是好话,那是一种嘲笑和羞辱,意思就是: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男女之事,就心烧心野了,哪里还像个女娃子!

做女娃子不像女娃子,这是川西平原女儿家最大的忌讳。所以,当村里那些闲言闲语传到玉琴父母耳朵里时,两位老人倍感羞辱和愤怒,他们把玉琴从田坝里拽回来,逼问她和幺哥究竟是咋回事?玉琴从小就不怕她父母,从小就大大咧咧惯了,这时便嘻嘻地笑着,说还能是咋回事?我在跟他谈恋爱嘛!她老子饭桌上一巴掌,说亏你说得出口!你们谈恋爱都谈到水沟边上,谈到麻地里,谈到草堆里去了?玉琴硬着脖子说,我喜欢,我就这样!她老子“呸”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说你一个女娃子家家的,就不晓得害臊?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哪!玉琴撅着嘴说,我们啥事都没做,就是到麻地里说说话,到草堆里坐坐,咋就给你丢脸了?她老子捂住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哎哟哟,我咋养了你这样一个女子呀?我都羞死了!玉琴见跟她老子说不清楚,就干脆使起了犟性子,说我不管羞不羞的,我就喜欢他,就要嫁他!他老子气得跺脚,说他家弟兄五六个,只有三间茅草屋,穷得都快打光屁股了,你嫁他有啥好呀?玉琴扬着脸说,他有啥好,我最清楚了,我就是要嫁给他嘛!在当时的玉琴看来,村里的小伙子虽然不少,家境宽裕的也有好几个,但只有幺哥跟她一样是初中毕业生,只有他才跟自己般配,她不嫁他还能嫁谁呀?他老子唉声叹气,说你实在要嫁给他,我们也拦不住你,可你总得给我们打个招呼,让我们找个红叶去说说呀!玉琴从她老子的话里听出了转机,顿时喜形于色,拍着手说,这还不简单,我自己去给他爹娘说就是了!于是就车转身去,一阵风似的走了,把她父母惊愣在屋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到了幺哥家,幺哥一家七八口人正坐在灶房里,围着桌子吃饭。玉琴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大大方方地站在屋子中央,当着众多兄弟的面,对他父母说,大伯大婶,我今天自己来给自己当红叶做媒,我想嫁给春明,希望您们二老同意。

幺哥的父母早就知道两人在谈恋爱,也很是喜欢玉琴,但碍着自家的境况,一直不好意思找媒婆去向玉琴的父母提亲,此时见玉琴主动来说,两位老人不觉高兴不已,赶忙走下桌子,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同意,我们同意。你能嫁给春明,那是他的造化,他的造化呀!然后就回头高声叫喊,春明,快给玉琴舀饭!快给玉琴舀饭!

玉琴拦住两位老人,说饭她就不吃了,她还得回去,跟她父母商量,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两位老人便扯起袖头去擦眼角的泪水,一步一跟地将她往外送。这时,幺哥的几个兄弟才从惊怔中反应过来,纷纷瞅着他说,哥,你可以哦,把人家都迷得送上门来了!幺哥满面春风,用筷子敲着碗边,不无得意地说,那当然啊,我们偷偷恋爱了几年,就是一根生红苕,我也把它捂熟了!

玉琴走出幺哥家门的时候,寨篱外已经站满了那些大嫂大娘们。玉琴知道她们是来看热闹的,就骄傲地挺起胸脯,从她们面前昂扬而过。她刚一走,那些大嫂大娘们就纷纷跑进院里,问幺哥的父母,她真来给自己说亲了?幺哥的父母点头。她们又瞪大眼睛问,你们就这么同意了?幺哥的母亲伸长颈子望着玉琴远去的背影,心中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这么好的儿媳妇,我们能不同意么?我们当然同意啦!那些大嫂大娘们就怅怅地在脸上显出一种酸溜来,说稀奇古怪我们看了不少,就是没有看见过姑娘家自己来给自己说媒的,今天我们算是开了眼界啦!

很快,玉琴自己给自己当红叶说媒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听后无不瞠目结舌,有啧啧称奇的,也有不以为然的,特别是那些爱说闲话的大嫂大娘们,嘴又撇得像刀子样,满脸鄙屑地说,一个好端端的女娃子,又不是嫁不出去,咋能给人家送上门呀?你不要脸面,你父母都不要脸面了?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子,我不打死她才怪!

可玉琴全然不把人们的闲言碎语当回事,她依然高挺着胸脯在村里昂昂扬扬地走来走去,好像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

一个多月后,玉琴就和幺哥结婚了。婚礼办得非常简单,玉琴家没要幺哥家一分钱的彩礼,反倒贴了不少床单、铺盖、柜子、箱子之类的陪奁,送到了幺哥家去,惹得先前那些说闲话的大嫂大娘们,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同时,还不忘拿这事来教育自己“木戳戳”的孩子,说你看人家春明,多有本事,啥钱都没花,就把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媳妇娶回了家,哪像你们,闷戳戳的,见了女孩子,把脑壳都埋到了裤裆里!

而玉琴把事情做得更绝,她像跟村里人赌气似的,特意拉着幺哥的手,特意抬着她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陪奁,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大圈,这才心满意足地走进了幺哥家去。

可到晚上,却没有人来闹他们的洞房。有几个幺哥的叔伯兄弟想去,结果都被他们父母喝住了:去闹啥?有啥喜兴值得闹的?他们两个疯疯癫癫的,你们也跟着疯疯癫癫的?

但这一切都没影响幺嫂和幺哥的情绪,他们在寂静的夜晚尽情地享受着新婚之夜的快乐和幸福。

第二天一早,幺嫂就和幺哥出工了。当时正值秋收的节骨眼上,生产队里正在忙着收稻谷。初秋的田野里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微风拂煦,满田的稻谷把子如同熟睡的小人,一行行一列列地躺在稻田里,金灿灿地闪着亮光。幺嫂跟在幺哥后面,跳跳蹦蹦地来到了田地里。她面色红润,身姿轻盈,手里捏把锃亮的镰刀,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拍着翅膀在稻把间轻快地跳跃。明亮的阳光落在她饱满的身上,落在她黑亮的眼里,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上,她浑身上下无处不流荡着新婚的喜悦和幸福。

那年我十三岁,正跟在幺哥他们的收割组后面拣拾稻谷。看着在阳光里快乐跳跃的幺嫂,我一下就呆了。我怔在灿烂的朝阳里,怔在幺嫂那活泼的美丽中,朦胧的心间第一次感觉到了女人的好,结婚的好。我像被一汪柔柔荡荡的热水浸泡着,心里麻酥酥地打战。我想,我今后长大了,也要娶个像幺嫂这样漂亮快活的女人!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几年后,幺哥和幺嫂之间就出了问题。那时,川西平原的农村里也普遍闹起了“文化大革命”,大队组织起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把漂亮的幺嫂招了去。第一次去大队小学堂的教室里排练节目,幺嫂就被一个人迷住了,准确地说,是被这个人的琴声迷住了。那是邻近生产队的一个中年男人,叫李嘉祥,1956年就考进省城读书,后来又在省城工作,可不知犯了啥大错误,1967年的时候被赶回了老家,不仅妻子跟他离了婚,就连儿女都跟他划清了界限,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因为他拉得一手小提琴,宣传队便破例将他招了进来。那时,我们村里有才艺的年轻人也不少,但都只能吹吹笛子,拉拉二胡,还吹得结结巴巴,拉得疙疙瘩瘩的,像他这样能娴熟流畅地拉小提琴的,那可是绝无仅有。于是,宣传队第一次在小学堂里集中,大家就起哄着让他先拉一段小提琴来听听。他也不多说,就站起身,将小提琴放到下巴上,运着弓子拉起来。他拉的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忆苦思甜的曲子:“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琴声凄切哀婉,如泣如诉,把满教室的人都听呆了,风萧萧的一片凄凉肃穆。

幺嫂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拉小提琴,也是第一次听见那丝丝缕缕的钻心钻骨的琴声。她眼睛都瞪大了。她怔怔地坐在最前排的课桌旁,怔怔地望着那个拉小提琴的人。那人戴着一顶农村少见的鸭舌帽,穿着一件整洁的灰布卡克。他身子单薄清瘦,脸上有一种城里人常见的病态的苍白。黄蒙蒙的马灯光影里,他像寒夜的一棵风中苇草似的,微闭着双眼晃晃悠悠地拉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随着那丝丝缕缕的凄切哀婉的琴声,有一种叫悲伤的东西在他病态苍白的脸上静静地流淌……

幺嫂一下就被他凄凉的琴声和孤哀的神情打动了。她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她生病在床的可怜的儿子。她眼里不觉汪满了泪水……

此后,宣传队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由幺嫂和李嘉祥搭档,演唱那首著名的忆苦思甜曲子。李嘉祥在台后拉得凄切哀婉,幺嫂在台前唱得真切动情,常常一首曲子还没有拉完唱完,两人已是满面泪水,把台下的人全都感动得泪花闪闪的,欷歔不已。

幺嫂还有一个拿手节目,就是和宣传队里的众多青年男女,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舞着大红彩绸,在台上扭秧歌。幺嫂人长得高挺饱满,风姿卓越,那大红彩绸往腰间一扎,更显出了她的不凡气质。她只要挥动着大红彩绸一扭一跳,浑身上下就控制不住地迸射出年轻女性的生命活力,惹得台下的那些大男人小伙子们全都眼睛发直,一片骚动,噼噼啪啪地鼓掌。

但幺嫂最难忘的还是与李嘉祥搭档唱歌。有时幺嫂唱完了,擦着泪水从台前回来,还见李嘉祥保留着拉琴的姿势,微闭着双眼雕塑般地坐在幕布旁,深陷的眼窝里贮着两滴硕大的泪水。幺嫂知道他不仅在拉琴,也是在借助琴声诉说自己心中的伤感和悲切。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幺嫂的心抖抖地一颤,那种母性的柔情便涌上胸怀,止不住想走上前去,掏出手帕,为他擦去眼窝里的泪水。

可李嘉祥却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除了排练和演出外,他几乎不与宣传队的人接触交谈。演出结束后,大家都前呼后拥地一起走,乡村的土路上撒满了他们快活的嘻哈打笑声,可唯独李嘉祥,总是袖着手,抱着琴,一个人远远地掉在后面。农村的冬夜十分安谧寂静,月亮升起来,照着远处绿葱葱的麦田和黑郁郁的竹林,也照得路边草尖上的露珠凄然闪亮。幺嫂回过头,看见李嘉祥一个人袖着手抱着琴,孤独地走在清冷的月华星光里,心底就一阵阵地痛。

后来,幺嫂和李嘉祥的节目在公社演出了名,被抽到县上去会演。不知是不是城市的灯火与生活勾起了李嘉祥沉重的心事,演出结束后,他并没有回到招待所,而是抱着琴,去了城南的岷江河边,坐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独自拉起琴来。午夜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清冷的河风瑟瑟地吹着,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湍急的流水里,显得斑斓而又凄迷。他拉的依然是那首“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的忆苦思甜曲子,只是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拉得更加凄切,更加哀婉,更加丝丝缕缕的,像一把锈蚀的刀子,挖心剜骨地割人。

幺嫂循踪而至,站在瑟瑟吹拂的冷风里,听得心都碎了。她默默地走上去,默默地立在他身后。她多想按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拉了。她心里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身子贴上去,从背后抱住他,拥着他……

后来回了村里,幺嫂就按捺不住自己,转弯抹角地跑到邻近的生产队去看他。李嘉祥依旧那般沉默寡言,不多和幺嫂说话,但也不拒绝她的来访。实在是相对无言坐得尴尬了,他就站起身来拉琴,拉的仍旧是那首悲悲切切的忆苦思甜曲子。幺嫂说,你可不可以不拉这曲子了?李嘉祥怔怔地望着她,说我不拉这曲子,我拉啥呀?幺嫂说,你就拉点轻松好听的吧。李嘉祥将弓子垂落到脚尖上,站在屋中苦笑,说我心里哪还有啥轻松好听的曲子噢。幺嫂说,人生一世难免要跌几个跟斗,经几番磨难,你总不会一辈子把自己泡在苦水里吧?李嘉祥摇头,病态苍白的脸上像盖了一层浓霜似的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他哀声叹道,我这辈子,恐怕就得泡在苦水里了!

此后,幺嫂再去看李嘉祥时,就不和他说这些了,她帮他收拾屋子,还帮他洗衣服。她动作麻利,抖颤着高挺的胸脯在屋中走来走去,有时还像小姑娘一样地哼歌。有一次,李嘉祥去赶场了,没在屋中,她竟情不自禁地淘了米,给他煮了一锅热漉漉的米饭,还给他炒了两盘香喷喷的小菜。那顿饭,竟吃得李嘉祥泪流满面,说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热漉漉香喷喷的饭菜了,甚至还失态地拉着幺嫂的手,泪花灼灼地说,他城里那个老婆,要是有幺嫂这样一星半点的好心肠,他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凄惶的地步了!

那天,幺嫂在李嘉祥那里一直待到很晚才离去。李嘉祥破例没有再拉那首苦巴巴的忆苦思甜曲子,他给她拉了许多“轻松好听”的歌曲,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红莓花儿开》,等等,全是些轻快欢欣而又悠扬高雅的苏联歌曲。他甚至还将歌词写出来,教她一句句地唱,一首首地唱。他不仅琴拉得好,歌也唱得好。他人虽然清瘦,但嗓音却异常浑厚,挺起胸膛站在屋中引吭一歌,他苍白的面色和忧郁的气质,旋即与苏联歌曲那特有的高雅华贵中略带忧伤的品质水乳交融在一起,像一个忧郁诗人或落难王子般让人怦然心动。

那天晚上,幺嫂几乎以一种欣赏和迷醉的目光一直尊敬地望着李嘉祥。乡村的夜晚非常宁静,他的琴声和歌声如同绵绵不绝的河水,又像春天时节林中高歌的鸟鸣,在静夜里奔放流淌。优雅的琴声和华美的歌声里,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灿烂的阳光下,置身于一片春天的原野中,到处都花红柳绿,莺歌燕语,流水淙淙,每一棵草尖上的露珠都闪烁着金色的亮光。

幺嫂像喝了醪糟酒似醺醺然地醉了。她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洁净与喜悦,明亮与快乐。她终于发现了另一个李嘉祥。一个面色和气质都与村里男人完全不同的让人有些着迷的李嘉祥。

我的故乡川西平原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乡下的男女可以在田间地头胡乱地打闹开玩笑,最粗野的时候,男人敢把女人按倒在稻草堆里摸奶子,女人敢把男人按翻在田边的地沟垄里,捞起上衣,端出胀鼓鼓的奶子,给男人喂奶水。可男女之间文雅的交往却是被猜忌的。在他们看来,大家在田间地头胡乱地打闹,那是地邻叔嫂间正常的玩笑,属于乡间娱乐范围,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是背着大家假作正经地来往,那就心中有鬼了,涉嫌偷人养汉了。所以,当幺哥听说幺嫂去给邻队的李嘉祥洗衣煮饭,还在一起半夜半夜地拉琴唱歌,不觉火冒三丈,秋风黑脸地质问幺嫂,你们究竟要干啥呀?幺嫂说,干啥?我们在一起排练节目呀,还能干啥?幺哥哼哼地冷笑,说排练节目你们可以去小学堂呀,你摸到他家里干啥?还给他洗衣煮饭的,你是他婆娘嗦?幺嫂怔住了,她完全是出于同情和关怀才为李嘉祥做这一切的,她心里可没想过其他乌七八糟的东西。但见幺哥那样凶狠地瞪着她,怀疑她,仿佛她真做了啥丑事一样,自己三言两语又跟他说不清楚,顿时心中火起,白眼瞪着他道,我懒得给你说了,你爱咋想就咋想吧!说完便噔噔噔地走进睡房去,砰地把门关上了,气得幺哥吹胡子瞪眼的,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下次幺嫂再到李嘉祥那里去时,幺哥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她刚一回家,他就在院门口截住她,抬手扇了她两耳光,且恶狠狠地骂道,我日死你妈!你咋这么贱呀?你当初给我送上门来,现在你又给那个姓李的送上门去,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了?幺嫂捂住脸,惊愕万分地瞪着幺哥。她脸上火辣辣地痛,可她心里更痛。她完全没有想到幺哥会这样打她骂她,会把她当初主动上门去给自己说亲的事,拿来跟李嘉祥的事搅和,无情地羞辱她,玷污她!

幺哥见她不吭声,就愈加放肆起来,指着她鼻尖斥问道,你究竟要干啥?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城里下放的狗杂种了?幺嫂一激灵醒悟过来,她摩挲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孔,摩挲着自己受伤的心。她的目光渐渐变冷,变硬,最后变成了一把寒浸浸的刀子,冷冰冰地刺向幺哥。她咬牙切齿地说,王春明,你真不是一个东西!我就是看上他了,你能把我咋样?幺哥的手猛地又举了起来,可他的巴掌还没有劈下去,幺嫂就倏地跳开了,飞快从旁边抓起一把锄头。高举起来对着他,说王春明,你今天要是再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把你挖死在这里!幺哥一下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婆娘的性格,也从她冷硬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可怕的东西。他软了下来,垂着手讪讪一笑,走上前说,玉琴,我……我……幺嫂“哐”地将锄头扔到墙根下,猛地推开他说,你走开!我是一个贱货,你啥都别给我说了!

当天晚上,幺嫂就抱着铺盖,到儿子房间去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她就立在幺哥的房前,大声叫道,王春明,你给我出来!幺哥穿着一条短裤,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满脸不悦地说,天刚麻糊糊亮,你惊风火扯地喊啥呀?幺嫂一把拽住他,说你跟我到公社去,我们离婚!幺哥的眼睛蓦地瞪大了,那丝残留在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将幺嫂上看下看,说你是不是疯了?幺嫂冷着脸说,我没疯,我脑壳清醒得很,我比过去啥时候都清醒!幺哥嘿嘿地赔着笑,说两口子打架是常事,铺盖一盖球事没了,你咋就当真了呢?幺嫂硬着脖子说,你不当真,可我当真了!幺哥沉下脸来,瞪着她说,你真要离?幺嫂说,真要离!幺哥说,铁了心了?幺嫂说,铁了心了!幺哥的脸顿时就黑得像锅底样,毒毒地泛出一丝讥嘲,说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城里下放的坏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走个路连风都吹得倒,你究竟看上他啥了?脸子长得白?腰细得跟香签棍儿一样?担一挑粪脚杆都打闪?他那样一个痨病鬼,经得起你折腾吗?幺嫂哼哼地冷笑,想说,你以为你牛高马大就是一个男人了?你除了像牲口一样白天在生产队里卖笨力气,晚上趴上身就不下来,你还能做啥呀?可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拿床上那点龌龊的事来比较两人,是辱没了李嘉祥,辱没了他的清新和高雅。她狠狠地瞪了幺哥一眼,扭过脸去望着外面,冷生生地说,我究竟看上他啥了,是我的事,跟你没相干。不过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跟他比起来,你简直就是一堆狗屎!

那天,幺嫂终究没能将幺哥拽走,她只得独自一人去了公社。可公社的干部告诉她,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她必须把她男人找来,才能有个说法。于是,幺嫂又回来找幺哥,可幺哥整死都不去,还像得到了什么保护似的昂着头说,要离你去离,总之我不离!幺嫂气得脸色绝青,指着他鼻子尖尖骂道,王春明,你究竟还是不是一个男人?幺哥竟跟她耍起了无赖,说你都说我是一堆狗屎了,我还绷啥劲仗当啥男人?幺嫂苦笑加冷笑,说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明天就到县上去,找法院!

第二天凌晨,幺嫂果然就收拾起一个蓝布包袱,顶着满天的残月星光,悄悄出了村子,去了县上。幺哥起床后没见着幺嫂,慌忙骑上家里的破自行车去追,直追了十多里地,才在一个叫廖家桥的路边拦住了幺嫂。幺哥赔着笑脸给幺嫂说了许多软话,可幺嫂冷着脸一句也不想听,依旧犟着性子要往县上走。幺哥一下又火了,揪住幺嫂骂道,你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看上那个城里下放的杂种就看上吧,你还要跟我离婚,你究竟还让不让我在村里活了?于是两人便抓扯着厮打起来。厮打的结果是,幺嫂抓破了幺哥的脸,冲出他的阻拦,径直往县上去了。幺哥满脸是血地站在路边上,望着幺嫂倔犟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怨气和怒气越聚越多,几乎都要把他的胸腔撑爆了。他没有再去追拦幺嫂,而是骑着自行车怒气冲冲地回了村里,怒气冲冲地跑到邻近的生产队去找李嘉祥了。李嘉祥没在家,他便把心里所有的怨气和怒气发泄到李嘉祥的家屋和家具上,不仅“乒乒乓乓”地砸了他的窗户房门,还冲进屋去,“乒乒乓乓”地砸了他的锅碗瓢盆,最后竟然跑出去四处寻找李嘉祥,逢人就说李嘉祥这个城里下放的大坏蛋勾引了他老婆,闹得他们两口子打架离婚,他要跟他拼命!吓得在田里劳动的李嘉祥面色惨白,慌慌张张地跑到牛房里去,躲在腥臊难闻的牛屁股后面,半天半天地不敢露面。

幺嫂从县里回来听说此事后,心中不觉悲愤不已。其实她并不是真要与幺哥离婚,只是想做做样子,吓吓幺哥,让他今后不敢再说那些没良心的话了。可幺哥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他在村里到处宣扬,说李嘉祥勾引了她的那些话,让她彻底寒了心。她本与李嘉祥啥事都没有,他却抓屎糊脸,逢人就说,他们怎么怎么的,他还有一点做男人的样子吗?还有一点对她的爱惜和情义吗?她感到真的与他没法过了。与这样一个粗暴的不懂情义的人过日子,有啥意思呢?于是就在当晚郑重其事地写了离婚书,又在第二天的上午,郑重其事挽着她那个蓝布包袱,再次去了县上。

村里人全都知道了她与幺哥闹离婚的事,于是就跑出来拦她劝她,说舌头跟牙齿再好,也有咬着的时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不磕磕绊绊的吵点嘴打点架呀?一吵嘴打架就闹着要离婚,这日子还能过么?再说,王春明膀大腰圆的,浑身都是力气,吃得也做得,整个生产队里,一年就数他工分挣得最多,你还想啥呀?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那个从城里下放的李嘉祥弱不禁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与王春明比起来,简直就是病秧子一个,你究竟看上了他啥呀?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闹腾的呀?幺嫂哼哼地冷笑,知道村里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思,便懒得与那些人多说,推开他们顾自往村外走。

那些人追上去,还想竭力劝阻幺嫂。这时幺哥站了出来,黑着脸大声吼道,你们别管她,让她去!我就要看看,她能闹出个啥结果来!

当天,幺嫂便去县法院,递上了自己的离婚书。

几天后,县法院竟真的派人到村里调查了解情况了。幺哥恼羞成怒,不仅躲着县法院的人不见,还满腔怒火地跑到邻近的生产队去,找李嘉祥算账。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他两个兄弟。当时正是薅秧季节,李嘉祥正咬着牙巴挑着一担猪尿水往田里送。三兄弟踩着狭窄的田坎冲上去,按住李嘉祥就是一顿打,最后还把李嘉祥丢翻在泥水汤汤的秧田里,往他脸上身上抹稀泥巴,甚至还往他嘴里塞猪屎坨坨!幺哥一边收拾着李嘉祥,一边恶狠狠地骂,我日死你妈!你一个城里下放的狗东西,竟敢勾引我婆娘!老子今天整死你,整死你!

当邻近生产队的人赶来时,李嘉祥已被他们三兄弟整得不成人样,满身泥水满嘴猪屎坨坨地躺在秧田里,不能动弹。可那些邻近生产队的人却没有上前拦阻。在我的故乡,一个男人勾引别家的女人,就像做贼偷别人的东西一样,是件极不光彩的事,也是一件犯众怒的事,再加上他那奇怪的下放者身份,有谁愿意上前帮他呢?那天,李嘉祥像死了一样闭眼躺在臭烘烘的秧田里,僵直不动。直到晌午的时候,人们才看见他从田里爬起来,浑身泥水汤汤地丧魂落魄地往家里走。盛夏的阳光铺天盖地的照耀着乡村,照耀着田野,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丝温暖。他像一只被人揪光了毛的鸡,血淋淋地走在炫目的阳光中。他精神恍惚,脚步趔趄,有几次差点栽倒在旁边的水沟里……

第二天早晨,便从邻近的生产队传来了李嘉祥上吊自杀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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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嫂震惊不已,慌忙跑去看。李嘉祥已被他们生产队的人从屋梁上放下来,硬挺挺地躺在了木床上。破旧昏暗的草屋里,只有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还在土墙上孤零零地挂着。幺嫂脸色死白,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号叫一声,嘉祥,嘉祥哪,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呀!便昏厥在了木床边。

李嘉祥死后,村里人都以为幺嫂该消停了,不会再跟幺哥闹离婚了,殊不知,她依旧挽着她那个蓝布包袱往县上跑,而且比以前跑得更勤了。有好心的大嫂大娘就出来劝她,说都这样了,你还离啥婚呀?就是离了,你还能嫁给那个李嘉祥么?幺嫂不说话,只是冷着脸盯她们。她眼里有一种很冷很硬的东西,像尖刀一样刺得那些大嫂大娘们不寒而栗,讪讪地退到了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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