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6)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七十一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6)

1945年的湖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暮春一个薄阴的上午,一个剃头匠、一个骟猪匠和一个补碗匠,竟神差鬼使地携带着各自不同的行头,相继来到了鄱阳湖边一个叫石钮的村庄。修头不割卵,敲锅不补烂,这三种乡村匠人从来都是互相避讳不在同一场合出现的,但在1945年春末夏初那个特殊的季节,他们却不顾上千年的乡俗,同时出现在了石钮。他们的到来有如一道诡异的风景或者某种神秘的暗示,在给沉闷的湖边村庄带来一阵活泛和惊喜后,顿使长年生活在水边的人们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忧悒和不安……

剃头匠和村长罗伯骏

首先到来的是剃头匠。

当剃头匠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北村口的时候,村长罗伯骏正独自一人弓身在村头的大树下烧着道符和纸钱。这几天村长罗伯骏的眼皮又跳了,又梦见鄱阳湖里那条大黑鱼在朝他呜呜地哭泣了。所以他一早就去求了道符来,合着纸钱在村头焚烧。他想安慰鄱阳湖里的鱼魂,也想安慰一下石钮的那些冤魂。村长罗伯骏一直弓腰烧着纸钱,看着道符上那些祈求安宁的曲曲弯弯的字符在火焰中渐渐隐去,化作轻烟升上天空后,这才慢慢直起腰来。这样他就看见了剃头匠,看见剃头匠戴着一顶破旧的大草帽,将整个脸孔都遮住了,正闪悠着剃头挑子向村里走来。村长以为是前几年经常到石钮来给村人剃头修面的那个“张带诏”,于是就很随意地跟剃头匠打了个招呼:

来了?

来了。

可当那个剃头匠仰起头来,在大草帽下露出嘴巴和眼睛时,罗伯骏才发现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远比“张带诏”那张苦瓜似的老脸要光鲜英俊得多。罗伯骏想,张带诏在鄱阳湖边做了几十年的剃头生意,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了一辈子,也该让他的后人来接替他的手艺了。至于那个年轻的后生究竟是“张带诏”的儿子还是孙子,罗伯骏没有问也懒得问,他只在那半新不旧的剃头挑子上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斜靠在旁边的石碾上,对着辽阔的鄱阳湖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作为有上千人口的石钮的村长和族长,近几年来罗伯骏老是心事重重的,老是有想不完的心事。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那不光是村长罗伯骏一个人的心病,也是他们骨子里的一个剧痛。

1945年暮春那个薄阴的上午,来历不明的剃头匠就这样在村长罗伯骏的默许下,轻易进入了石钮,并在村中十字路口的墙根下摆开摊子,向村里的大人小孩招揽起了生意……

补碗匠和疯子

补碗匠进入石钮的路线与剃头匠恰恰相反。补碗匠是从南村口进入石钮的,而且是打着“啪啦啪啦”响的铁莲花落,吆喝着“补缸子补坛子补碗喽——”的生意号子大摇大摆地走来的。最先发现补碗匠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长年风雨无阻地站在南村口对着鄱阳湖发呆发傻的疯子。

疯子是在民国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秋天那场突然袭临的劫难中疯的。疯子疯了以后什么事都不干,就成天站在南村口一脸焦急地望着浩浩荡荡的鄱阳湖,对着湖上穿流过往的渔筏舟楫叽叽咕咕喃喃自语。

那天,许久没有在村头响起的铁莲花落似乎唤起了疯子对往昔生活的某种记忆,他把悠远的目光从鄱阳湖上收回来,落在了补碗匠手里翻飞的铁莲花落上。疯子呆滞的双眼里陡地闪出了一丝亮光。疯子跑到路中间拦住补碗匠,抓住他肩上的扁担直愣愣地问:

你看见我的兰花花,看见我的狗娃了吗?

补碗匠好像知道疯子的事,说你家兰花花和狗娃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可疯子却拽住他的扁担不放,忸怩着身子嘻嘻地笑,说你去给我家兰花花补碗,给我家狗娃补碗!

补碗匠一怔,但随即就和善地笑了起来,点着头说,好吧好吧,我去给你家兰花花补碗,给你家狗娃补碗。

补碗匠就这样被疯子拖着拽着进了石钮。补碗匠进村后做的第一桩生意就是给已经疯了好几年的疯子家补碗。

骟猪匠和寡妇

骟猪匠是在什么时间从什么方向进入石钮的,没有人知道。当私塾先生郭崇儒发现骟猪匠的时候,骟猪匠已在村里了。当时郭先生正在学馆背后山坡上的茅房里解手,他嘴里衔着红布裤带提着裤头从茅房里出来,刚一抬头就撞见了骟猪匠。骟猪匠穿着一件白府绸短衫,手里捏一柄寒光四射的锋利小刀,冷不丁堵在郭先生面前,把郭先生吓了一大跳。郭先生提着裤头连退几步,望着骟猪匠惊恐地说,你……你要干啥?

骟猪匠把小刀在郭先生面前晃了晃,又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一把纤细锃亮的铁钳,在空中拧出一声金属脆响,说先生你别怕,我是来骟猪的。

骟猪?郭先生皱起了眉头,这里全是学生,哪有猪给你骟噢?

骟猪匠却呵呵笑起来,说人不听话也可以骟骟嘛!说着就举起那把纤细锃亮的铁钳,在头顶拧出一串悠扬的金属的响声,转身往山下的村里走去了。郭先生嘴里衔着红布裤带手里提着大裆裤头站在苍翠的山坡上,愣愣地望着骟猪匠渐渐远去的白衣飘飘的身影,许久回不过神来。

骟猪匠进村后首先在十字路口看见了剃头匠。当时剃头匠正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的头按在搪瓷盆里搓洗,远远望去给人的感觉似乎他在淘洗一个大地瓜。之后剃头匠就把小男孩的头从盆里捞起来,在他脖子和身前围上一张不知是白色还是灰色的布巾后,开始在盆架的牛皮搭片上蹭磨剃刀。躲在远处的骟猪匠看见剃头匠在蹭磨剃刀的时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手贴皮实光亮的牛皮搭片上下滑动,但眼睛和心思却不在剃刀上。他扭着头四处探望着,仿佛在寻找或者观察着什么。

骟猪匠皱着眉头想了想,冷冷一笑,便转身离去了。

然后,骟猪匠就在旁边一条幽深的小巷里看见了补碗匠。补碗匠的挑子放在墙根下,人却坐在疯子家低矮的门槛上,正虾米似的弯着腰摆弄着脚前一大堆破碎的瓷片。补碗匠把一些带花纹的瓷片挑出来,放到左脚边,又把一些不带花纹的瓷片挑出来,放到右脚边。补碗匠指着左边带花纹的瓷片说,这是兰花花的,然后又指着右边不带花纹的瓷片说,这是狗娃的。蹲在两堆碎瓷片前面的疯子嘻嘻地笑个不停,拍着污脏的手兴奋地喊:兰花花,狗娃!我的兰花花,狗娃!

疯子身上的家织土布衣裳又脏又破,裤裆已经裂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一蹦一跳间,他青灰的腿根就从裂口里露了出来。

站在巷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骟猪匠不觉摇头笑了笑,拧着他手里那支纤细锃亮的铁钳,在一声声金属悠扬的脆响中走开了。

直到这天下午,骟猪匠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后,最后才在湖边的寡妇家里找到了活干。但不是骟猪,而是骟鸡。寡妇家里出了一只情欲旺盛的大红公鸡,从早到晚不停地追撵着小母鸡交尾,把小母鸡们娇嫩的凤冠都啄破了,年轻的雌背都踩烂了。寡妇看着心烦,就叫骟猪匠来骟它。骟猪匠也不嫌活小,利索地脱了身上水亮的白府绸短衫,挂在寡妇家院里的梨树丫上,然后甩开用破渔网捉来那只大红公鸡踩在脚下,用小刀切开它绵薄的肋腹,伸进手指去抠出一个拇指大的肉球来一刀阉了,扬手扔到了篱笆外面。

这天黄昏的时候,几个被剃头匠刮成清一色瓦片头的小男孩到湖边玩水,他们都看见寡妇家那只趾高气扬的大红公鸡突然变得委顿起来,肋腹上粘了一撮血糊糊的绒毛,哀哀地呜咽鸣叫着,绕着篱笆丧魂落魄地游走……

戆江码头和小男孩

夕阳辉映下的南昌古城和戆江码头突然沉寂下来。在戆江如同历史碎片一样沉重闪烁的古铜色波光中,往日那一艘艘在江面上穿梭不停的大木船和小火轮全都不见了,那一声声在暮色中黄牛般哞叫的苍凉悠长的汽笛也听不着了,整个戆江码头和宽阔的江面上烟锁雾迷,笼罩在一派肃杀的冷清和令人心悸的滞重与诡秘中。

这天深夜的时候,家住戆江码头附近的一个小男孩被尿憋醒,像往常一样摸索着爬过他父母沉睡的身体,在晦暗中半闭着眼梦游似的走出了家门,站在岸边弯翘着身子迎着夜风往江里撒尿。可他刚撒了几滴,就平地响起一声炸雷,一个头上长了两个小翅膀的怪物飞扑到他面前,把一个雪亮尖利的东西刷地刺向了他双手端着的小鸡鸡。小男孩吓得“哇”的一声哭叫起来,提着裤头就往家里跑。

这天晚上,小男孩把剩余的尿水全都撒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当码头附近的居民在从未有过的清寂和沉闷中醒来时,才惊愕地发现码头上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他们枪尖上的刺刀在熹微的天光中灼灼闪亮,他们幽蓝的钢盔下两个护耳的布片被清晨的河风吹起,像鸟翅一样地在脸颊旁边扇动。而薄雾笼罩的江中央,已停泊了一个山脊楼宇般巍然耸峙的庞然大物。

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江面也照亮了庞然大物。那天,南昌古城的不少居民都在炫目的阳光下,看见了一串血红的“神户丸号”字样和一面同样血红血红的太阳旗,在南中国辽阔苍茫的江天之间骄纵地闪烁飘扬……

骟猪匠、寡妇和鱼老鸹

骟猪匠蹲在院地里骟鸡的时候,寡妇一直倚在后边的门框上看他。寡妇穿了件阴丹蓝的斜襟褂子,脑后坠着乌黑油亮的圆髻,那副斜斜地交叉着两腿把双手背到身后倚着门框看人的模样,显得既乖巧可爱又幽怨动人。

可那只大红公鸡却被骟猪匠踩在脚下,拍打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尖叫。

寡妇看着骟猪匠麻利的动作、健壮的身体和那件挂在梨树枝丫上的水亮的白府绸短衫,不由想起了她害痨病死去的男人,止不住一阵心神恍惚。当骟猪匠端着血淋淋的双手擦着她的胸脯进屋去冲洗的时候,她感到那个禁锢锈蚀了许久的阀门在这一擦之间被骤然打开了。她的胸脯像充气似的鼓胀起来,把她的整个身体都涨满了。她不敢扭头去看骟猪匠。她直愣愣地望着梨树枝丫上那件像水一样在晚风中抖动的白府绸衫,益发地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然后她就感觉到骟猪匠正在腰后的褂子上擦着湿漉漉的双手向她走来。她呼吸急促,几乎都要堵塞了。她倚着门框望着那件白晃晃的绸衫,近乎呻吟地问道:

多……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那你要……要啥?

骟猪匠不说话,只是将热烘烘的鼻息一股股地喷到她的后颈窝上。她紧张得浑身梆硬,身上像戳破了皮的水蜜桃似的汁液四溢。

黄昏的时候,到湖边玩水的几个小男孩都听见了寡妇充满激情的欢叫。

天黑尽后,骟猪匠从寡妇凌乱的散发着男女混合气息的床铺上坐起来,要寡妇帮他找个驾船的好手,载他到鄱阳湖里看夜景。

寡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双手缠着骟猪匠的腰说,这黑灯瞎火的,看啥夜景呀?我还比不得那一湖冷冰冰的水么?

骟猪匠下床穿上他那件水亮的白府绸短衫,摸出一块亮铮铮的银圆放到寡妇的床头柜上,说我看了夜景回来再给你两块。

寡妇瞟着那银圆,忽闪着一双毛乎乎的桃花眼嬉笑说,你骟鸡都不收钱,我骟人还好意思收钱么?

骟猪匠抚着她的脸蛋说,骟鸡哪能和骟人比呀?骟人费工夫,功劳大。然后就拈起那枚银圆,塞到了寡妇的草席下面。寡妇只得下床穿上衣服裤子,带他去巷口找鱼老鸹了。

可骟猪匠刚跨出门槛又返回身去,把放在床脚下的褡裢拿起来搭在了肩上。寡妇倚在门边盯着他笑,说看夜景还带你那劳什子干啥?骟猪匠就走上去捏着她丰腴的后臀说,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母骚鱼,我就一刀骟了它!

住在巷口的鱼老鸹是石钮的捕鱼高手,也是鄱阳湖远近闻名的驾船能手。可鱼老鸹却对骟猪匠夜游鄱阳湖的计划不感兴趣,反倒介意起骟猪匠和寡妇的关系来。鱼老鸹瞟了白衣胜雪的骟猪匠一眼,回头黑着脸问寡妇,这人是你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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