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5)
妖绿
我不知道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的故乡对于我来说无疑充满了一种诡秘妖冶的色彩,回想故乡总使我产生一种把灵魂重又拽回地狱备受煎熬的感觉。记得许多个下雨的日子,我独坐于城市的水泥楼房面对窗外淅沥的雨景回想遥远的故乡,我总是看见一些褴褛肮脏的小孩坐在太阳地里翻弄他们污黑的小雀雀,总是看见一些发情的野狗暴露出潮润殷红的性器在村巷里疯狂地追逐,总是透过挂着破草席的牛肋巴窗户窥见一些成年男女在正午明亮的天光中肆无忌惮地交媾,污浊的空气里燃烧着令人窒息的腥臊味,甚至,我的目光还穿越城市苍茫绵密的雨帘,越过故乡低矮霉黑的屋脊,在村后一处荒草丛生的残垣下发现了一个邋遢的汉子,他正扯下裤头端出自己异常壮硕的鸡巴朝面前一个男孩摇晃,并且猛地捉住了那男孩的小手按在自己裆下摩挲,那男孩吓得尖叫一声挣脱汉子转身就跑,那汉子哈哈大笑,冲着惊慌逃遁的男孩的背影喊,你杂种跑啥?你妈见了都不跑,你杂种跑啥?……故乡的许多人和事就是这样叫我难以启齿。所以别人津津乐道自己故乡的时候我总是保持沉默。我厌恶故乡。我想这种对故乡由来已久的厌恶跟我过去那些可怕糟糕的少年经历有关。我是个还未开花结果就被风雨摧折了的不幸少年。我相信你在了解我的故乡后就会理解我对故乡的某些诅咒。
重新回到那些寂寞的雨天,你会发现我穿越城市雨幕的目光渐渐悠远渐渐迷离,许多人和事烟云过往之后一团妖绿浮现于我的瞳人,并且漫漶放大充塞了我的整个视野。多少年了,这团妖绿都在雨天的时节如期而至,遮蔽我灵魂的天空,仿佛一个海怪似的在我面前漫无边际地妖媚地扭浪摇荡,发出雄浑绵远的呼吼给我一种神秘的召唤。呼——噢——呼——噢——,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满耳都充满了这种类似画角又似古埙的低沉的呜咽。我的心灵有如锈蚀的铁链在这呜咽声中寸寸断落……
这就是我故乡的麻地。我故乡沃野千顷,但乡人每年都要栽种这种非稻非黍非草非树既不能食用又不能盖房的特殊植物。一到初夏时节,那些麻苗便蓬勃茁壮高没人头,棵棵修长笔直精怪似的亭亭玉立,而且千亩麻地连成一体沆瀣一气,在天地间组成一道青纱帐般的绿色屏障,在夏季的艳阳里闪烁着鲜翠惑人的光亮,或在午后的长风中妖冶妩媚地晃荡。这时候你会发现那些散落的苍翠竹林和黑瓦白壁的村舍半掩其中,像些孤独的岛屿在浩瀚的海浪中沉浮,你还会听见有许多人在说话但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哪,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探究故乡种麻的历史无疑像走入黑暗深长的死胡同一样叫人迷途难返。但我想我故乡种麻的历史至少有八百年了。八百年漫长岁月中,我故乡的人年年种麻从不间断。八百年来,故乡的麻地生生不息风雨招摇,一直绵延至今。这使我站在故乡高密翠绿的麻地深处,时时闻到一种来自远古的腥甜气息,使我认识到故乡许多一脉相承的历史意义。但故乡人执拗地种麻的行为在我心中却一直是个谜。其实在乡村种麻远没有种粮食经济实惠,但故乡人偏偏要种,而且年年种,千百年来从不停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固执,我只疑心他们这种怪癖的行为后面有一种精神范畴的东西,只疑心他们是把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延伸出来,构造了麻地这种特异的风景。
在那些寂寞的淅淅沥沥的雨天里,我就是这样经常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麻地。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也将反复描写这片麻地。这不仅仅因为它是我故乡最壮丽的景观,更为重要的是它是我故乡人灵魂的一面旗帜。当然,你若是别出心裁把这片妖绿理解为我这篇小说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那也未尝不可以。
又下雨了,那种淅淅沥沥的神秘的雨声又在四周无边无际地蔓延起来。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楼房里,思想正随着这天地间的秘语浮升,穿越城市苍茫的雨雾飞临我那遥远的故乡。不过这次我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正越过寂寥的旷野从远处向我故乡的村庄慢慢移动。待那红点靠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脚下穿着黑色的平底布鞋,左臂弯里挎着个蓝花布包,而一朵黄色的蜡梅花极招眼地斜插在乌黑的鬓发里。如果你熟悉乡村生活,你会发现这是一幅小媳妇回娘家的典型画面。记得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事。当时人们正在村头的田地里种麻:把那墨绿色的土地耙细,耙出浅沟,撒上麻种,然后再用木板拖平,再赶着牛拉着沉重的石磙碾结实。印象中这是一个单调的没有风景的冬季。
那个小媳妇叫花花,是秋天的时候才嫁到外乡去的。尽管花花身上穿着棉袄棉裤,但你依然可以从她饱满的体态看出她是一个肥臀丰乳鲜润泽沛的女人。我故乡的女人个个都是这样如花似玉肥臀丰乳。肥臀丰乳是我故乡女人的共同标志。假如你在我故乡的小镇上碰见一个丰腴如画的女人,你向任何一个旁人打问她的来处,那人都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哪里来的?还会是哪里来的?当然是皇妃村来的啦!皇妃村是我故乡村庄的名字。据说八百年前我故乡曾出过一个叫玉儿的以肥美闻名于世的妃子。所以许久以来,我故乡村庄的名字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美妇的代名词。我故乡的女人去小镇赶集时总要引起骚乱,那些下流的外乡男人总要趁着拥挤的人流,向我故乡的女人伸出罪恶的魔爪。那些外乡男人暗袭了我故乡女人的肥臀丰乳后,又无耻地聚到茶馆的墙角里大谈特谈心得体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极其粗俗的乡间俚语,借此发泄他们对我故乡女人的馋羡和猥亵。
我不知道故乡的女人如此丰腴迷人跟八百年前肥美的玉儿有没有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我故乡水土养育的结果。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故乡一个奇怪的现象:故乡的男人大多不娶外乡的女人,故乡的女人大多不嫁外乡的男人。故乡的男人和女人不约而同地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很默契地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即或偶有几个家境贫寒的男人娶了外乡女人,即或那些外乡女人初嫁来时面黄肌瘦枯萎憔悴,但不出半年,她们就会发酵似的迅速白胖起来,丰丰饶饶光鲜润丽,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肥臀丰乳充满了风骚的魅力!
重新回到人物这条线索上,你会发现那个叫花花的小媳妇这时已经走到了村头。花花在村头那株巨大的已落光了叶子的皂角树下站了下来,望着田里种麻的人们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把那个蓝花布包放在虬爪般突出的树根上,走到了田里。花花像走进了自家地里那样老到地端起一个盛满麻种和草木灰的撮箕放在左腰间,抓起种子踏着浅浅的沟垄撒播起来。花花身影微斜,右手优美地划动,那些麻子便挟带着草木灰均匀地被撒到了地里。花花完全沉浸在了那种由熟练的操作所带来的诗意中。
当时我正跟在一头老牛后面,用一把小锄去刮石磙上粘带起来的泥土,那弯翘的木耳和石磙轴子的摩擦声在我耳边咿呀鸣唱,使我想起某种古老乡谣的旋律。但是当我扭头看见花花时,我即刻被她优美娴逸的姿影惊呆了。我丢下小锄站了下来。我把手指头衔在嘴里定定地望着花花。我看见花花乌黑的鬓发上那朵黄色的蜡梅花在冬日的阳光里闪耀着神奇的光彩。我看见花花右臂后划时穿着红袄的胸脯露出了高挺圆腴的曲线。我看见花花白净的脸上春意盎然根根汗毛都剔透晶亮闪幻着奇丽的光晕。我感到整个灰暗阴沉的冬季都被花花照亮了,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光。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被女性之美震撼。我就是在那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欲念,并为自己未来的男人生活画下了美好的蓝图。记得我当时站在让石磙碾得异常平整结实的麻地里,盯着花花的身影在心中郑重地起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个像花花这样的女人!
娶个花花那样美丽丰盈的女人,这一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辉煌梦想。现在想来,一个流着清鼻涕衔着手指头的小男孩面对着一个成熟的少妇痴想未来,这多少有点滑稽可笑,但是你要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在第二年故乡的麻地高密翠绿蔚然壮观的时候,对村里一个女孩犯下了弥天大错,至今我想起还痛悔万分。
在那个没有风景的冬季里,关注花花的不止我一人。我看见种麻的人们全都停住手中的活路,扭过头来凝视花花。我发现女人们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向花花的腰腹。我知道她们在窥探新婚给花花带来的变化,借此想了解花花那片肥沃的土地被男人垦种到了什么程度。从不放过对新婚小媳妇的肚子的观察和研究,这是我故乡女人的通病。但是在众多的关注者中,却有一个男人的神情和目光让我深感疑惑。这个男人侧脸望着花花,目光幽邃深沉,嘴角边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个男人的目光先是在花花饱满的胸脯上停留片刻,然后就滑到花花的小腹上,最后停落在了花花的腿根处。我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像蛇一样一直在花花那些最富女人韵味的部位盘桓不去。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花花身上探寻什么。女人们关注的是花花怀孕与否,那么这个男人留心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男人叫华福。华福是我记忆中最英俊健壮的故乡男子。
黄昏的时候,花花跟着收工的人群回到村里,走进了自己娘家。花花仔细地收拾着那间做姑娘时住的睡房。花花从父母房里抱来草席棉被垫好铺好后,又端来清水擦洗桌柜和门窗,大有一种永不再走的味道。这就引起了她爹的注意。她爹站在门外试探地说,住两天就走,还用得着这么收拾吗?花花埋头擦洗着桌柜脚柱,淡淡地说,我不走了。她爹即刻警觉地皱起了眉头,说你已结婚了,就是别家的人了,咋能住在娘屋里不走呢?花花直起身来瞪着她爹,说啥这家人那家人的,我说不走就不走啦!你啰唆个啥嘛?她爹即时吼起来,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要是不走我就打断你的腿!你敢!你看我敢不敢?!说着那老汉竟真的操起一根扁担扑进房里,扫在了花花的腿肚上。花花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捂住脸哭了起来。那老汉还要打,幸好花花她妈从隔壁跑过来拉住了老汉。老汉把扁担扔在地上,跺脚道,你做女娃子叫我们操心,嫁了人还要叫我们操心!你啥时才懂事啊?!然后气咻咻一转身,走了出去。花花她妈扶起花花,把她扶到床沿上坐下,一边替她拍打尘土一边说,这是咋啦?才结婚几个月,咋就不想回去了?花花哇地扑到她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花花在哭泣中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句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故乡女人的宣言,也成为我故乡的女人留恋乡土的最深刻的诠释。
我宁可嫁给村里的一条狗,也不愿嫁给外乡男人!花花伏在她妈肩头,悲号着说。
这时暮色幽灵般潜进屋来,窗外颓败的院墙上几只灰褐的小鸟在寒风里蓬起羽毛凄惶地啁啾。远处的乡野苍茫寥廓,竹林和村舍无言地瑟缩在阴郁的雾霭中,水沟边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寂然而立,光秃的枝丫被风的手指弹奏出一种悠长凄厉的哨音。印象中这是一个单调的没有风景的冬季。花花就是在这个没有风景的冬季里回到故乡,走进我们的小说并最终成了重要的人物。
我想,这个冬季对大平和玉娃来说不仅没有风景,而且充满了血腥的灾难意味。简洁地说,大平在这个冬季的某一天被一只神出鬼没的疯狗咬掉了卵子。大平在被疯狗咬掉卵子之前,一直是故乡公认的最好的木匠。大平心灵手巧,在木活方面的创见和匠心堪称一代天才。大平见了木料就像鱼儿见了水似的充满亲切欢快的感情。大平最擅长的是给将婚的女子做嫁床。这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简单的木床,而是那种在我的故乡已经流行了几百年的古式大花床:雕龙画凤描漆涂金,一见就给人一种富丽的宫廷气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八百年前玉儿那段皇妃生活给故乡女人的影响,但我确实在大平那册厚厚的图本上看见过“宫廷式样”这一类的字号。大平那册图本上描画着各种各样的嫁床图谱,龙凤呈祥,鸳鸯齐飞,并蒂连理……花花哨哨竟有上百种之多,而且每样都有一个美好吉祥的名目。可大平做活时却不拘泥于图谱,总是兴之所至随手拈来,既有一种主体精神又有一种独运的匠心。所以大平做的嫁床中从没有两张完全相同的,每张都让人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韵味,都让那些将婚的女子感到自己那张嫁床是最好的。由此你可以想象大平在我故乡女人心目中的分量。除了种麻的时节,一年四季绝大多数时日,你都可以看见大平背着一口枣红色的工具箱在乡村里东家进西家出,忙着他那绝妙的木匠活路。假如你听见一阵锯刨斧凿的响动寻声走去,看见一个白净秀气的后生光着膀子在一大堆木料和薄脆地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中间忙碌着,那就是大平了。
许多人都曾问过大平为啥嫁床做得那么好,但大平总是笑而不语。直到有一次他师兄问他时,他才吐露了其中的秘密。大平说他做嫁床时总是听见一种悠悠扬扬的歌声。这歌声像溪水似的在他心里欢快地流淌。歌声中,大平总是要想起他老婆玉娃,总感到这是在给玉娃做嫁床,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爬上这张嫁床跟玉娃做在一处,千恩万爱百般的风流快活!心荡神驰间,大平就感到奇思纷呈身手灵妙,一切都在充满芬芳的音乐的妙音中自然天成……
大平是在酒后说这番话的。他师兄当然不信,认为大平保守秘密拿些醉话搪塞他。但我却相信大平的话,我相信大平的所有杰作都是在有关他老婆玉娃的臆想中完成的。
说到玉娃,玉娃是我故乡又一个美丽丰盈的女人。玉娃最突出的优点或者说最诱人之处还是她的肤色:洁白似雪,娇如凝脂。村里许多老人都说这在玉儿之后是绝无仅有的,有的老人还说玉娃本身就是玉儿投的胎。
玉娃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成了村里后生竞相追求的目标。那时候我经常看见痴情的后生们盯着娇嫩的玉娃发呆,眼睛红红地闪光,那模样恨不得即刻把那玉人儿搂在怀里美美地享用似的。但玉娃挑来选去最后却嫁给了有木匠手艺的大平,这让后生们欷歔感叹之余不禁又羡慕起大平的艳福来。但大平和玉娃婚后那种出双入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场景却又使他们忌妒不已,于是一有空闲就往大平家跑,说是去看大平做木活,其实是为了多看几眼玉娃,跟玉娃开几句荤腥的玩笑,也有胆大的要趁了玩笑在玉娃的胸前背后捏上一把,画饼充饥似的遂了那种占有的心愿。
那时候我也经常到大平家去,在他那间堆满了木料和各种木工家具的作坊里玩耍。大平在闲暇的时候总爱做些自己喜欢的物件,而且这些物件大多稀奇古怪,充满着他的奇思异想。我就曾在那间作坊里看见过一个奇怪的东西,类似逍遥椅,但可活动,折叠起来斜放着像一把躺椅,铺展开来平放着像一张睡榻,人一爬上去就悠悠地荡漾摇晃。我问大平哥这是啥东西用来做啥的?大平却拍着我的头顶说,你还小问这干啥?而当那些后生追问时,大平则兀地红了脸,摆着手说没啥没啥,是我随便想来做的,然后就赶急把那个奇怪的物件收叠起来放到了墙角。但是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夏夜,一个因失眠而起来闲逛的后生在经过大平的房前时,却透过敞着的窗户看见他和玉娃在那个奇怪的物件上做爱。后生特别强调了大平和玉娃在那个悠悠晃荡的物件上,翻来覆去变换着各种姿势做爱的情景。他说两人像蛇似的绞在一起,缠绵悱恻高歌低吟久久销魂在极乐的世界里。他还说玉娃的身子在月光里妖冶丰腴晶莹似雪,像只巨大的美丽的萤火虫一样闪烁着淡蓝的亮光……
狗日的一对骚货!这事传到村里其他年轻男女耳中时,他们都忍不住咽着唾沫骂道,但心里却非常羡慕大平和玉娃那种和谐完满的夫妻生活。
因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大平对他师兄说的那些话。我发现这才是大平作为天才木匠的真正秘密。时至今日,我坐在城市的水泥楼房里还时时想起大平那段极富创造性的木匠生涯,我看见大平坐在充满阳光的屋檐下,在一大堆浅黄的木料和清香的刨花中间忙碌着,我听见大平哼着小曲将斧头优美地挥动,木屑溅射起来像打铁的火星似的在他四周跳荡。我相信大平眼前此时浮现出了他老婆玉娃雪白丰腴的身子,仰躺、侧蜷、弓卧、无骨之蛇般地做着各种缠绵娇媚的动作。我看见大平神情痴醉亢奋,动作轻灵神妙,蠕动的每一块肌肉里都流淌着活脱的创造的激情。于是那一张张极品似的嫁床便在大平的手里变魔术般地立了起来……
然而到了那个没有风景的冬季,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想这不仅仅是大平个人的灾难,而且是我们整个故乡的不幸。事后仔细一想,我发现这个没有风景的冬季对我的故乡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
其实灾难降临之前,大平和玉娃都没有丝毫预感。那天黄昏,也就是我故乡的千亩麻地最后封土的时刻,一个过路的人给大平带来口信,说外乡有一户人家请他去做嫁床。大平接受了,答应明天一早就去。而到外乡干活,大平一般都住在主人家里,隔三五天才回来一次。由此你可以想象那天晚上大平和玉娃躺在温暖被窝里的情景。那天晚上,玉娃讨债似的连续三次骑到大平身上纵情狂荡,甚至在大平肩头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痛得大平龇牙咧嘴,忍不住拿手去掐她肥腴的后臀,说日你妈你要吃了我啊?玉娃益发颠荡乱扭,双手捏抚着翘颤的乳头,一副狂情迷纵的模样,说就吃了你就吃了你就吃了你嘛!直闹到三星稀落,两人才烂泥似的沉沉睡去。第二天太阳升起了老高,大平才拖着酸软的双腿走出了村子。事后许多人都说他们看见大平背着那口枣红色的工具箱经过自家门前,像只美丽的红色大蝴蝶翩然出了村口。
记忆中这是一个霜花满地的潮润的早晨,田野里飘荡着浓浓的白雾,阳光透过雾气斜射下来,照得路上的白霜和牛脚窝里的薄冰晶莹闪亮。大平走出村子不久就感到小腹发胀充满了尿意。大平扭头朝四周看看,就向左边一个水塘的枯草丛中走去。其实这时大雾迷漫远近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平完全可以侧过身去就在路旁把问题解决了。可神差鬼使大平偏偏就走下大路,去了水塘边的草丛。大平在草丛中叉开双腿站定,刚掏出下面那东西尿了几滴,寂静里就炸雷样地响起一声狂吠,然后一只黄毛大狗就从浓雾中窜射出来,闪电般地扑到了他的裆前。大平大惊失色,慌乱中只看见那黄狗的双眼猩红如炬,闪射出一种血腥可怕的光芒。大平知道这是一只疯狗,但不明白冬天里为什么会出现疯狗。大平撕裂似的惨叫一声,即刻捂住下体栽倒在地上,背着枣红色工具箱的身子弓蜷着不住地抽搐,脸孔深深地埋在潮湿冰凉的草丛里。大平的鼻端飘过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以及草木冰霜清凉的微香,但脑袋里却盘绕着那个令人困惑的问题:疯狗一般都出现在春天油菜花盛开的时节,可这个冬天里为什么竟出现了疯狗呢?
追忆故乡流逝的岁月对我来说是愈来愈难了。现在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供我选择:要么搁笔不写,要么就袒露心底的一切。你知道我是在沉默多年后才鼓足勇气写这篇小说的,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但要袒露心底那些秘密,我又感到胆战心惊如芒在脊,那种弥漫全身的惶恐和忧虑使我握笔的手也开始了抖索。
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面对城市苍茫的雨景回想故乡时,最让我难受的是故乡孩子的早熟。许多年来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发现乡村是个天然浑朴的大学校,在那片野荡无遮的世界里,有关性的教材遍地皆是。乡村过早地启蒙和训练了孩子们的性欲,并把一些罪恶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撒播在了他们幼小的心田里。
城市的雨越下越大了,阳台边上贴墙的泄水管里发出激越的流淌声,雨丝随风飘进窗来凉凉地打在脸上。如烟的往事和一些生活的碎片从雨雾中浮起,我看见一个男孩穿着露出脚趾的破鞋和旷荡的大人旧衣,蹲在一处残垣下面,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望着地上来往穿梭的蚁群发呆。
这个男孩叫小明。小明有一个硕大的头颅和一对黑亮的眼睛。小明那双黑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探究秘密的幽光。许多大人见了小明那种思考老成的目光都忍不住要打个寒战。
记忆中这是一个晴丽的初秋的上午,一个邋遢猥琐的汉子赶着一只壮硕的公猪走进了村子。村巷的土路上阳光灿烂暖意蒙蒙,那只黑色的公猪哼哼着摇摇摆摆地走着,两个椭圆的大卵突坠在臀后散漫地蠕动。
不久,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院墙根下就出现了一幅畜生交配的图景:那只壮硕的黑公猪趴到了一只瘦小的花白母猪的背上,那个猥琐的汉子弯腰搂着公猪的屁股从旁协助,不时腾出手来揩擦脸上的油汗……
这时你会发现小明正躲在旁边的草堆后面,把手指含在嘴里,瞪大那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公猪和母猪的交接部位。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这是小明早年观察探究秘密时惯有的动作神态。
秋夜流水似的从梦里淌过。小明又听见了木床摇晃的吱呀声和母亲梦呓般的呻吟以及那种类似于嘴唇咀嚼咂吧的声音。但这次小明没有像往常那样惊叫着跳起慌忙爬到他父母那头去。小明依旧闭着双眼躺在被窝里佯装熟睡,但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秋夜里的一切动静。夜色中小明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一个夏夜的情景。那天半夜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一个炸雷落在屋顶上,吓得小明从梦中醒来,哭叫着爬到了他父母那一头。这时恰好一个闪电亮起,小明看见父亲正把母亲压在身下又抓又咬。小明便又哭叫着去拉父亲,说爸爸、爸爸你打妈妈干啥呀?父亲一愣,随即就把他按到了一旁,说外面在下大雨,打雷又刮风的,我怕你妈拿给风吹跑了!快,你把枕头抱住,不然也要被风吹跑的!小明哦哦地应着,赶急抱住一个枕头,紧紧地怎么也不敢放手。可在熹微的天光中,小明又看见父亲用双手撑起了上身,在母亲身上急狂地颠动起来。小明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小明只是想既然怕妈妈被风吹走了,咋又那样乱扭乱动呢?
然而在这个秋凉如水的静夜里,小明纹丝不动地躺在被窝里,竖耳谛听着那些混杂微妙的声音,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小明止不住想起了白天躲在草堆后面看见的畜生交配的情景:一根鲜红泽润的鞭状物从公猪的裆腹下伸了出来,深深地扎进了母猪潮红的后窍里,并来回抽动着……
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年幼的小明终于经历了人生的第一课,开始明白男女睡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了。这天晚上,小明就那么一动不动屏声静气地躺在被窝里佯装熟睡,一直到天明。第二天起床时,小明竟睡落了枕,脖子生硬痛得不能自由转动。父亲发现后走过来揉抚着他的脖子,说这是怎么搞的?你昨晚咋睡起在?小明白了他父亲一眼,拂掉父亲的手,说你管我昨晚上咋睡起在!便转身硬着脖子走出了睡房,坐在院外的石头上对着远处的田野发起呆来。村里许多人都在这天早晨看见小明坐在自家院门前发呆,但是却没一个人知道小明心里正在受着一种痛苦的煎熬,甚至连他的父母,也没有发觉小明眼里那丝淡淡的阴沉和忧郁,而在以后的夜晚里照行其事,不作丝毫的检点和掩饰……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小明从此以后开始关注起他的母亲来,总要不自主地把目光怯怯地投向他母亲那些隐秘的部位。小明发现,母亲与村里许多婶娘比起来,都算得上是个漂亮好看的女人。
譬如这是个绵密的雨夜,睡房里淅淅沥沥漏着雨,父亲和母亲站在高凳上绷着塑料布,小明端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在下面照亮。这时你会发现小明不知不觉地把煤油灯移近了他母亲,小明仰着脸透过背心窥探着母亲的胸部,小明看见母亲的双乳肥嫩白大,有如一对灵兔在背心里蹦跳。
譬如这是个无风的午后,蝉在窗外的柳树上没完没了地鸣叫,母亲在古式大花床上静静地午睡,穿着短裤的左腿从床沿上垂落下来,像荷藕般地白灿生辉,这时你会发现小明蹲在床前的地上,把一小块镜子的碎片在屋顶亮瓦投下的阳光里摆弄着,正将那反射的光斑往母亲的裤头深处照射着。
譬如这是个父亲不在家的夜晚,小明在被窝里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腿贴在胸前,但自己的一只脚却不由自主地伸到了母亲的腿根里。这时你会发现小明在假寐中浮想联翩,心中充满了亢奋的思想和甜蜜的幸福感……
然而最让小明惊恐的却是十五岁那年他开始遗精。在我的故乡通常把遗精称作“跑马”。我发现“跑马”这个词极能生动形象地说明事件的全过程。跑马,马跑了,马本身关在圈里,但却挣脱缰绳冲撞而出,跑了出来!由此你可以看出民间语言的魅力。假如你有遗精的经验的话,你还会发现这事总是在一系列有关女人的美妙的梦境之后猝不及防地发生的。而在小明遗精之梦里出现的女人,竟无一例外的都是他母亲!
此后小明就开始手淫。小明每次闭眼手淫时,总控制不住地要想起他母亲,想起母亲那丰腴美丽的身影……
我实在没有胆量再往深处写了,那种蚀骨铭心的罪孽感早已紧紧地攫住了我,扼得我喘不过气来。也许你已经觉察到,其实那个叫小明的男孩就是我。你知道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不清楚袒露了心底隐藏多年的秘密后,别人会怎么看我。但时至今日我一想起早年对母亲犯下的唐突和不恭,心里还忍不住惶恐万端,特别是想起那些有关母亲的细微翔实的遗精之梦,我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吓出一身冷汗来。在那些寂寞的雨天里,我曾无数次地检讨自己的童年生活,除了发现罪孽深重外,我还发现这仅仅用恋母情结已远远不能诠释,我隐约感到这里面存在着一种人或人类与生俱来的悲剧意义。
顺便我还要补充一点,我的父亲在一个冬天的傍晚猝然死去了。记得那天父亲从地里种麻回来,刚走进院门即刻就捂住胸口站住了,还不等我和母亲有任何反应,父亲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砰地倒在了地上。我记得父亲壮实的身体夯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接着我就看见鸡鸭在院里惊叫着扑打起翅膀横飞乱跑,而倒在地上的父亲已脸色乌紫,两眼鼓突着无神地凝望着黄昏的天空。父亲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父亲的猝死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我至今也不知道父亲是得什么疾病死的,我只记得这是那个嫁走又归来的小媳妇花花回到村里第二天的事情。我说过这是一个灾难的冬季,不仅对被疯狗咬去卵子的木匠大平是如此,对村里许多人也是如此。
我母亲就是从这个灾难的冬季开始其寡妇生涯的。我母亲的寡妇生活在以后的日子里过得相当糟糕。寡妇门前是非多,寡柴难烧寡妇难当。我作为一个寡妇的儿子深深体味到了其间的许多悲酸和痛苦。一想起过去那些艰难的充满屈辱和泪水的岁月,我现在还悲从中起,禁不住想抱住头发已然灰白的母亲痛哭一场。
木匠大平死里逃生,从县城的医院回到村里已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故乡的千亩麻地已经拔节而且蹿出了半人高,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鲜翠晶莹的嫩光,仿佛一块巨大的绿绸在温和的乡风中轻摇慢晃,窃窃私语。大平拄着木棍由他老婆玉娃搀扶着,像一只折断了桅帆的孤船一样漂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浪上,慢慢向村里驶来。这时你会发现大平与先前已经判若两人,面容苍白憔悴,双眼呆滞黯淡,身子瘦弱佝偻,全然一副劫后余生弱不禁风的模样。记得大平走到村头那株翠绿如盖的皂角树下时,拄着木棍站了下来。大平扭头去望村外的千亩麻地。大平阴郁的双眼突然云翻雾涌波光潋滟,晶亮的瞳人里清晰地映出那一片浩荡壮阔的亮绿。但那灵光瞬间就寂灭了。大平咕哝一句,这麻再过两个月就要长得比人还高了!然后就摇摇头,仰天长叹一声,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去,拄在手里的木棍敲到地上也显得虚弱不堪飘忽不定。
你知道大平在心里叹息什么吗?
也许你已经想到,从此以后大平和他老婆玉娃便成了村里人关注的焦点。关于大平和玉娃此后的夫妻生活,人们议论颇多,传闻不一,令人难辨真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平和玉娃从此陷入了不幸的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