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4)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六十九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4)

蝴蝶飞一

田富贵把手机放到耳边上。儿子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刷地就白了,一股冷汗像黄狗猋尿似的从额头上滋出来。他跳起身,对手机里哭稀滥流的儿子骂道:“你背时,活该!老子早就给你说过,你杂种硬是不听!”然后就掐断电话,在屋里被狗咬一样团团乱转,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儿子。骂了一通后,田富贵嘴上解气了,可心里却堵得慌:儿子的事,他就这样甩手不管了?可……可他能不管吗?!于是又猛一跺脚,抓起一件衣服,急火火地往楼下跑。刚跑到楼梯口,手机又响起来,他禁不住火冒三丈,对着手机吼道:“日你妈!你催催催,催命嗦!”电话里没有响动。半晌,才听见一个声音咳嗽了一下,冷冷地说:“老田,你日哪个的妈啊?”田富贵满脸的怒色和火气霎时被淋上了一瓢冷水样,寂灭了。他扯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来,软声说:“是王书记呀,对、对不起……”可他这边软下来了,王书记那边却硬了起来,打雷一样粗声吼道:“你对不起我的事多着哪!你马上给我赶到特种纤维厂来!”田富贵皱着眉头说:“我……我有点急事,我儿子……”哪想王书记根本不听他的,语气显得粗暴而又毋庸置疑:“你少给我讨价还价!今天就是你娘老子死在床上了,你也必须马上给我赶来,马上!”话音一落,手机也跟着断了。田富贵怔怔地望着被掐断的手机,心里很不是滋味:日你妈,哪有这样拿下属的娘老子说事的?可王书记的话他又不敢不听,只得将儿子的事撂在一边,急匆匆地朝下跑。

跑出小区,正好有一辆白色的“比亚迪”小车停在门口。这是一辆“黑租儿”。就是镇上的居民或附近的农民买来私自载客的,没有任何手续,完全属于非法运营范围。往昔田富贵有急事出门,大多坐这些黑租儿,图的就是随喊随走,方便。可今天,他看见那辆“比亚迪”黑租儿,却有些迟疑了。他突然反感起这些黑租儿来。可抬头看看,附近又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他只得黑着脸走上前,拉开“比亚迪”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金藤村,特种纤维厂!”他看都不看那开车的驾驶员一眼,只是朝前挥了挥手。

车子驶离小区大门,出镇口往右一拐,就进入了工业区。

这是两年前才启动的一个大型工业园区,方圆有五六平方公里,但发展速度却相当快,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地把园区里的几千户人家搬迁了,将大片大片的耕地和宅基地整理了出来。然后就是加班加点搞基础设施建设,修道路,架电线,布水网,筑厂房,白黑连夜,车来车去,尘土飞扬,建设场面之浩大繁忙,把搬迁农户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原本宁静的乡村一下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业港。

田富贵他们原来居住的金藤村位于工业区的中心,由于地理位置好,地名又吉祥,很快就有几家企业经过政府的招商引资入住进来。那家特种纤维厂就是最先落户他们金藤村又最先投产的企业。为此,田富贵还在几个搬迁村的支部书记中脱颖而出,被评为工业区建设先进个人,先后受到镇上和县上的表彰,年终奖也比其他的村支书多拿了两千块钱。所以在感情方面,田富贵就跟这家特种纤维厂很亲近,厂里有什么麻烦或困难,他总是密切配合,尽力给予解决。在外面给人说起这家企业时,他也很骄傲,总是一口一个“我们金藤村的特种纤维厂”,“我们金藤村的特种纤维厂”,仿佛他真在厂里管着什么事一样。这就惹得那几个没有评上先进的村支书当面说他的酸话:“日你妈老田,那特种纤维厂究竟给了你啥好处啊?你这样给他们卖命?”田富贵嘿嘿地笑,也不说厂里给了他啥好处,只是说:“我那金藤村过去可全是亩产上千斤的良田,他们拿去了,不把厂办好,那咋得行!”

可今天,田富贵赶往特种纤维厂时,心情却变得非常糟糕。

远远的,他就看见厂门口堵了一大群人,把几辆给厂里拉原材料的大卡车拦在了厂子外面。镇上的王书记早就带着经发办的人赶到了,但人却站在旁边,叉着腰气咻咻的,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田富贵一看那架势,就知道亲临第一线的王书记并没有将问题解决掉,于是对送他来的“比亚迪”驾驶员说一声:“你等我十分钟。”便跳下车,朝王书记跑去。

王书记一见田富贵,就像找到了出气筒一样,鼓瞪着双眼朝他吼道:“田富贵,你看看!你们村的土地工又在闹事!你马上把他们带回去!处理不好这个问题,我就地撤你的职!”

田富贵本想上去跟王书记问声好的,一听他扬言要撤自己的职,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鬼火冒,干脆白他一眼,不理他了,径直朝闹事的土地工们走去。

王书记这人啥都好,就是工作作风粗暴武断,稍一不顺心,就要撤下属的职,好像在他手下干事,就把命脖子伸到他手里去,让他捏着了。

三四十个闹事的土地工果然全是他们金藤村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田富贵全都叫得出名字。其中他女儿田秀丽和女婿张建良也在闹事者之列。田富贵黑着脸不说话,绕着他们转圈子。他用凌厉的目光将闹事的土地工们挨个挨个看了一遍后,这才站下来,冷冷地问道:“究竟啥事啊?你们把厂里拉货的车子都拦了,不让人家生产?”

土地工们就闹嚷起来,说厂里把他们开除了。

田富贵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为啥呀?”

一个离他最近的土地工低下头去,咕哝着说:“还不是嫌我们没有技术。”

田富贵哧的一笑,说:“这有啥了不得的?没有技术,可以学嘛!哪个生下来就有技术了?”然后就朝土地工们很不耐烦地挥手,“回去,回去,都给我回去吧!三天后我给你们回话,保证你们重新回厂里上班!”

土地工们全都站着不动,望着他的脸上都有一种将信将疑的神色。

田富贵的眼睛陡地就瞪圆了,大声吼道:“咋?我的话你们没有听见?”

那个离他最近的土地工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田书记,你……你真的能让我们重新回厂里上班?”

田富贵的火气陡地又冲了上来,瞪着那个土地工骂道:“日你妈!啥真的假的?老子啥时说过假话,哄过你们!”

那个土地工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扭回头去看他的女儿女婿。

其他的土地工也不觉将目光齐聚起来,投射到他女儿女婿身上。

田富贵也扭转头,黑沉着脸去看他女儿女婿,目光像寒夜里的刀子,冷浸浸地割人。

他女儿赶紧低下头去,拽了拽她丈夫的衣角,默默地向人群外面走去。

土地工们怔了怔,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得相跟着悻悻地散了。

田富贵不觉昂起头来,拿眼睛去瞟旁边的王书记。他目光里有一种很冷很硬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丝轻辱和嘲笑。别人都怕王书记,可他不怕,他就是要当着王书记表达他心中的情绪!

王书记皱着眉头走过来,冷冷地说:“老田,你就这样解决问题的?”

田富贵见自己解决掉了问题,他当书记的还不满意,心底那股无名之火又嗖地蹿了起来,硬着脖子顶撞道:“不这样解决咋解决?未必还把他们抓起来,关到派出所里去!”

“你……?”一句话就将王书记噎住了,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块硬石子似的,上不得也下不去。

王书记曾在工业区的开发建设中,动用警力对无理要求的村民进行强制拆迁,闹出很大的动静,甚至还有几户被强拆的村民纠集起来,跑到县委门口去鸣冤叫屈,跑到省城去静坐上访。为此,王书记还专门被组织部门叫去,做过诫勉谈话。这是王书记的一块心病,软肋,容不得别人来戳它、动它的。可今天,田富贵竟然当着这么多土地工和镇干部的面,戳他的心窝子,他不觉恼羞成怒,涨红着脸,指着田富贵骂道:“我日你田富贵的妈!你杂种今天吃火药了嗦?”

哪想田富贵的火气比他还大,两个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朝他吼道:“吃火药算啥?老子今天屋里都火烧房子了!”说完就扔下王书记,怒气冲冲地朝那辆等着他的“比亚迪”小车跑去。

王书记不由气得脸色发青,在他身后大骂道:“田富贵,我看你杂种是真的不想当这支部书记了!”

田富贵头也不回地说:“你想撤就撤吧!一个比芝麻还小的村官,有啥了不得的?老子从今之后落个清净!”

然后就跳上汽车,砰地拉上车门,朝驾驶员挥挥手,急火火地往县医院赶去。

刚到县医院门口,田富贵就看见他儿子田兴旺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站在门柱边焦急地东张西望。他一走过去,儿子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抱怨说:“爸,你……你咋才来呀?”田富贵皱着眉头说:“咋啦?”儿子像被判了死刑一样,苍白着脸哭稀滥流地说:“他们……他们把我开黑租儿的事,说……说给交警队了!”

田富贵心里不由哧啦一声,裂开了一道血浸浸的大口子。

工业区征地拆迁,田富贵家连林木、房产和土地,总共获得了三十二万多元的赔偿,同时还按人头分到了两套一百零五平方米的房子。儿子便在老婆蒋文英的怂恿下,吵着闹着跟他分了家,并分走十六万元的赔偿款,拿去装修了房子,买起了跑黑出租的车子,像村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单门独户地过起了新生活。

儿子装房子、买车子的意图很明显:既然都从乡坝里搬到街镇上来居住了,当了城镇居民,就得像城里人一样,懂得找钱,懂得享受,懂得过日子!

田富贵却坚决反对他儿子去买车跑黑出租。在他看来,这黑出租不仅是非法的,还是个高危职业。别看那些开黑租儿的人,成天风风光光地跑来跑去,大把大把地挣着钱票子,可一旦在载客的时候发生了交通事故,他们可就抓瞎了,倒霉了!别人正经开车出了事故,有保险公司理赔,可你非法运营载客,出了事故谁来给你赔偿呢?不但没有人给你赔偿,交通运营管理部门还要重重地处罚你!如果遇上狠心的伤者和家属,他们还会抓住你黑租儿的辫子不放,胡搅蛮缠,狮子大开口,在医疗费、误工费和赔偿费等等方面漫天要价,不把你整得倾家荡产才怪!

可田富贵将这些利害关系跟儿子说了后,儿子却不以为然,还很不高兴地斜眼瞪着他,咕哝道:“咋别人都跑得黑租儿,偏偏我就跑不得了?咋别人都没出事,偏偏轮到我就出事了?”实在被田富贵说得烦了,急了,就干脆搬出他老婆来做挡箭牌,说:“不是我要买车,是蒋文英要买车。有本事你跟她说去。只要她同意不买车,我就不买。”

一句话就噎得田富贵眼睛鼓。像村里许多厉害的年轻媳妇一样,蒋文英不仅将田兴旺管得严严实实服服帖帖的,还总是跟公公婆婆磕磕碰碰的,处不好关系。她在娘家是独生女,自小就被她父母惯坏了,性格蛮横霸道不说,还贪玩好耍,好吃懒做。嫁到田家后,她依然如此,甚至还学会了打麻将,整天整夜地沉迷其中,一点家务和农活都不想干。田富贵最看不得她的,就是这点。一个农村女子,哪能这样贪玩好耍呀?家里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经不得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拿去输呀?同样的,蒋文英也不待见田富贵,总嫌他端着一副村支书和老公公的架子,管天管地啥都管着,不让她和田兴旺自由自在地用钱,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于是,两人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成天碰头碰面的,却很少说话。偶尔搭白,说不上两句,就会顶撞起来,闹得一家人都秋风黑脸地,不愉快。至于家里的大小事情,那蒋文英更是一个钉子一个眼地专跟他顶着干,他说东,她偏偏要说西,他说上,她偏偏要说下,好像两人生来就是冤家对头似的!

可现在,儿子却要他去跟这个好吃懒做脾气又冲又倔的儿媳妇说理,那不是自取其辱、自讨没趣吗?田富贵不觉气得咬牙切齿,只得恨恨地瞪着自己的软骨头儿子,一迭连声地哀叹道:“好,好,老子不管你们了,你们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吧!今后出了啥事,你们可别来找我!”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去,再也不跟儿子说那黑出租的事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怕哪着,它偏偏就给你来哪着。这天上午,田兴旺在十字街口拉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去县医院看病,可车刚开到县城边上,就出了事故:一辆迎面而来的越野车,为了闪避突然从街边农贸市场里冲出来的电瓶车,竟猛地一甩盘子,改变原来的线路,对直朝他撞来!他心里一惊,本能地将方向盘往路边一打,可因为事发突然,他没能把握好,车子砰的一声撞在路边的水泥电杆上,当即就将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的老太婆弹起来,重重地砸在了挡风玻璃上,而他的额头也在方向盘上磕破了,瞬间血流如注。可那老太婆被挡风玻璃反弹回来后,却歪倒在椅子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浑身上下抽搐不止。田兴旺当时就吓傻了,血流了满脸也忘记去揩擦一下,惊恐地瞪着老太婆,两眼发直发呆。最后,还是路边的行人打电话让交警赶来,把他和老太婆弄下车,一并送到了县医院。

田富贵赶到县医院的时候,老太婆还躺在了急救室里,人事不省的。田富贵赶急问他儿子医生咋说?田兴旺哭丧着脸说:“可能是颅内出血,要……要动手术。”

田富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儿子,说:“那你就赶急给你婆娘打电话,让她送钱来,给人家动手术呀!”

田兴旺的眉毛胡子都在往下掉落,像山河崩塌发生泥石流似的,流淌着无比的沮丧和痛苦。他说:“家……家里没钱了……”

田富贵的眼睛霎时就瞪圆了,恶煞煞地盯着他儿子:“你开了一年多的黑租儿了,少说也挣了两三万块钱了,咋会没钱呢?”

田兴旺垂着头说:“钱是挣了些,可……可让蒋文英……输……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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