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3)
纸牌坊一
腊月二十三这天上午,崇义村的李家花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说是八十九岁的崇德老汉无疾而终,在墙根下晒太阳时死了。可午饭过后,当村里人纷纷从几里外的街场上买回床单、被套或各色布幅,准备去李家送礼时,一个让他们惊愕不已的消息又传了出来,说崇德老汉又缓过气来,活了。于是,正提着各种礼品从四面八方赶去送葬的乡亲们,便在沟渠边或土路上驻了足,抬头望着远处楠木森森的李家花园摇头苦笑,说这崇德老汉整啥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啥子放不下的呀?然后,大家就讪讪地笑着,转身打道回府,将那些床单、被套或各色布幅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事不过三,他们把这些东西给崇德老汉候着。
前年,崇德老汉就死过一次了。那是冬至过后的一个早晨,崇德老汉起床到屋后的钢管井旁边蹲着洗脸,可蹲下去就没起来,就悄无声息地歪倒在了湿漉漉的泥地上。他孙子媳妇来打水煮饭,吓得手中的钢精锅哐地砸在地上,扭头朝屋里喊,爹!爹!你快来呀,爷……爷死了!他儿子尚义赶忙从屋里跑出来,伸手在老人鼻前一摸,已没了一丝气息。六十九岁的尚义竟像一个小娃娃似的咧咧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跪伏在老人面前,爹呀爹呀地哀号。隔壁的几位老人闻信跑来,见尚义那把年纪了,这时候还没一点主心骨,就说,尚义你光哭有啥用呀?人死不能复生,赶紧把你爹往屋里抬呀!
于是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去抬崇德老汉。
可刚将崇德老汉的上身抬起,就听见他喉咙里“咕咚”一声,像打饱嗝似的吐出一口气来。崇德老汉睁开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你们干啥呀?我好好的,你们抬我做啥嘛?说得那些抬他的人全都愣愣的,不知是该放下他,还是继续抬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尚义破涕为笑,赶急把崇德老汉扶起来,腼腆地靠着他,抹着脸上的泪水说,爹,你刚才吓死我了。你要是就这样没了,我……我今后咋办呀?崇德老汉摇摇头,满脸悲悯地望着他六十九岁的老儿子,叹息说,你呀,一辈子都像扶不起的阿斗!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经不得一点事情,你叫我……叫我咋放心得下呀!尚义俯首帖耳一副听训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搀着崇德老汉往屋里走,那情景确实像一个离不了爹的孩子……
可腊月二十三这天,崇德老汉的死而复生却与前年不一样了。他死得蹊跷,活得突兀,且自始至终都充满了一种诡秘妖冶的色彩,让人想起来背皮子一阵阵地发麻。
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的生日,川西平原的乡村都有一个习惯,要在这天打扫灶房,把锅碗瓢盆包括水缸、碗柜和饭桌擦洗干净,还要备了刀头和水酒敬献灶王爷,祈求灶王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锅里碗里都不缺油水和饭食。这天一早,崇德老汉的孙子媳妇就围上腰帕戴上草帽,举着绑了竹竿的丫杈扫帚,打扫灶房顶上的油烟灰串和蜘蛛网网,擦洗屋里的锅碗瓢盆和水缸、碗柜、饭桌等家什物件。待将灶房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后,她又提着扫帚,来打扫崇德老汉的睡房。
自从前年在钢管井旁边昏倒后,崇德老汉就很少走出他的睡房了,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晦暗的屋子里,躺在一把竹躺椅上,闭目养神。时光的影子从窗外一天天走过,他躺在那幽冥的晦暗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儿子尚义和孙子媳妇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地走到窗下去听听,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听不见动静,他们就会跑进屋去,在他的鼻前摸摸,看还有没有呼吸。就是这个时候,崇德老汉也懒得睁开眼来,看看他的儿子或孙子媳妇。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幽冥般的晦暗里,一动也不动,仿佛他的肉身还在这个世上,但他的灵魂已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天,孙子媳妇提着扫帚来到他的睡房,低头在他耳边说,爷,今天太阳很好,您去外面晒晒太阳吧,我把您的屋子收拾一下。崇德老汉像睡着样没有一丝反应。孙子媳妇就刨刨他的手,说爷,您醒醒,醒醒。崇德老汉眼皮动了动,慢慢醒过来。他懵懵懂懂地望着孙子媳妇,说咋,又吃夜饭了?孙子媳妇轻轻一笑,说晌午还没到呢,吃啥夜饭呀?我想把您的屋子打扫一下,您先出去晒晒太阳吧。崇德老汉就直起身,眯眼望了望外面明亮的天光,说好吧,就出去晒晒太阳吧。再不跟老天爷打打照面,就没有机会喽。可当孙子媳妇搀着他往外走时,他又问,今天是啥日子?是不是六月二十四哦?农历六月二十四是夏日里最热的一天,这天,川西平原乡村的人家都要把衣服、被子抱出来,放到炽烈的太阳底下暴晒,杀除霉菌和病毒。孙子媳妇见他活得连天日都不知了,就笑着说,爷,六月二十四早过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是灶王爷的生日。崇德老汉点点头,在孙子媳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外走,说哦,哦,都到腊月二十三了,这么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就要给祖先人烧香敬奉了?孙子媳妇便顺着他说,对对,马上就要过年了,爹已经在准备香蜡纸钱了,过几天就可以给曾祖爷爷和高祖爷爷烧香敬奉了。
这样,崇德老汉就在他孙子媳妇的照料下,从那幽冥晦暗的睡房里搬了出来,搬到院坝的西墙根下,躺在竹躺椅上晒起了太阳。孙子媳妇怕他冷,还特意将自己屋里一床厚厚的毛毯拿来,盖在了他身上。见老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毛毯里,舒舒服服地躺在暖烘烘的太阳下,孙子媳妇这才放心地走进屋去,给他打扫卫生。
孙子媳妇在屋里忙碌的时候,曾几次透过窗户去看老人。直到这时候,老人都还很正常,都还像个婴儿,面色红润地躺在绒绒实实的毛毯里,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一只红冠金羽的小公鸡走过去,伸颈啄着老人棉鞋上的饭粒,老人晃动着脚尖,不让它啄,逗着小公鸡玩。
人说老小孩老小孩,人一老了,还真像个小孩呢。孙子媳妇躲在窗户后面,哧哧地笑。
可是,当她将老人的睡房收拾完毕,到西墙根下去叫老人,问他是再晒会儿太阳,还是搬进屋去时,老人却没了声息。老人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毛毯里,安静地躺在太阳下,白皙透明的面皮上返老还童似的泛着一层新鲜的红晕。孙子媳妇以为老人睡着了,迟疑着该不该叫醒他,但想想又不放心,就把手伸到老人的鼻前去探摸,结果这一探,就探出了一声充满了惊疑和恐惧的喊叫,把满院觅食的鸡鸭都吓得支棱起脖子,虚张着翅膀,准备四散奔逃。
爹!爹!你快来!你快来呀!孙子媳妇惊恐的叫声响箭一样拔地而起,瞬间就打破了满院的温暖和沉寂。
正在屋里给敬祖的纸钱打着洞眼的尚义,闻声丢下木槌和小铁凿子跑了出来。他怔怔地望着儿媳妇,说咋啦?又咋啦?儿媳妇惊骇地指指躺在竹椅上的老人,说爷……爷又没气了!尚义慌忙跑过去,伸手到老人鼻前去摸,果然没有摸到一丝丝儿气息。但尚义却不敢像前年那样咋呼,赶急叫儿媳妇配合着,从躺椅上抱起老人,一俯一仰地倒动着。可接连倒动了十多下,瘫软的老人也没能像前年那样,“咕咚”一声打出饱嗝来。尚义脸上木木的,又去摸老人的脉。结果他非但没有摸到一丝生命的跳动,反倒摸出了满手寒彻的冰凉!尚义愣愣神,脸上的肌肉痛痛地撕扯几下,突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似的,轰隆一下瘫倒在了院地上,把满地灿烂温暖的冬日阳光都跌散了,跌碎了……
崇德老汉死亡的消息就这样传了出来。
随后,人们就看见七十一岁的尚义头上缠了白布孝帕,哭哭啼啼地跑出李家花园,哭哭啼啼地跑去给亲戚们报丧了。
不久,那个把人三魂吓掉两魂的惊奇的一幕就出现了。
大约午后三点过钟的时候,崇德老汉唯一还活着的八十六岁的老妹妹被接来了。老妹妹像崇德老汉一样,已经很老了,老得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连牙齿都掉光了。老妹妹被人搀扶着坐在崇德老汉的床边上,张着黑洞洞的没牙的嘴巴,茫然地看着已经逝去的老哥哥。这样看了许久许久后,老妹妹才瘪了瘪没牙的嘴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过旁边的寿衣,给老哥哥穿上。其实那也不叫哭,就是在给她老哥哥穿寿衣的时候,嚅动着没牙的嘴巴哀声念叨着什么。究竟念叨些啥,周围没有一个人听清,只觉得那念叨哀哀切切絮絮叨叨的,像是在述说些陈年旧事,又像在叹息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那一件件早就备下的寿衣,就这样在一串串老迈的哭似的念叨中,从头到脚穿在了崇德老汉身上。每一件寿衣都穿得很慢很慢。那情景已不像是在穿寿衣了,而是在触摸和感伤最后的亲情与岁月。
在给他戴帽子时,老妹妹将他那几根稀疏的白发理了又理,还将手放到他眉毛、眼睛和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在给他穿衣服时,她又将他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枯瘦的手心里,像怕他冷着似的,久久地捧着暖着。最后,是给他穿那千层底的老布鞋和针脚密实的老布袜。在穿鞋袜之前,老妹妹特意抱起他白惨惨的脚脖子,将两个大拇指抵在他的脚心里,慢慢地按着揉着。这次,周围的人全都听清了她的念叨,她嚅动着没牙的嘴巴,神色苍凉哀戚地说,老哥哥呀,你从小脚板心就是满的,不能走远路,你一走远路脚就痛。现在,你要一个人出远门了,老妹妹就最后一次给你揉揉脚吧。在那边,你也不要只顾着赶路,你要在路上多歇歇,多歇歇哦……
听得周围的人全都流下泪来,尤其是尚义,听他老姑姑那样一说,不觉悲从中来,扑倒在他父亲床前,号啕大哭。
守在旁边的人也跟着哭。洪大的哭声会成一片,像冬夜的寒风呜呜地刮过屋顶。
可就在这时,孙子媳妇看见崇德老汉的脚脖子像抽筋似的突然颤了一下。初时她还以为是老姑奶奶揉脚的缘故,可当那白惨惨的脚脖子在老姑奶奶的手中又颤了一下,再颤了一下时,她不觉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恐骇地指着床上的崇德老汉,结结巴巴地说,爷……爷……你们……你们快看爷!屋里呜呜哭泣的人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穿好了寿衣的崇德老汉像从梦魇中遽然醒来似的,猛地挺身坐了起来,用一双充满惊惶和恐悸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大家。屋里的人陡地一怔,接着就汗毛倒竖,惊叫着炸了窝似的纷纷往外逃去。
他们以为崇德老汉诈尸了。
可他们跑到院里后,却听见屋中传来了老姑奶奶喜极而泣的声音,说哥,我的哥呀,我还以为你真的就丢下老妹妹,一个人走了。接着就是尚义欣喜若狂的哇哇的哭声,说爹,爹呀,您今后可不能再这样吓我了。我经不住您吓呀……
躲到院中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确信崇德老汉不是诈尸,而是真的缓过气来,又活了。可他们的心依旧怦怦悸跳着,谁也没有勇气敢再硬着头皮走进屋去,接近那已沾染了阴间死亡气息的崇德老汉了。
二
如果说腊月二十三这天,有人没有受到崇德老汉死而复生的惊扰的话,那就是村西头独门独院住着的玉清嫂了。
这天,玉清嫂也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早早起床,在家中忙活起来。可她花大力气精心收拾的,却是灶房旁边女儿女婿的睡房。女儿女婿已经出去打了两年工了,虽然房间还保留着他们走时的模样,但衣柜和梳妆台上却落满了灰尘,墙角还挂了些蜘蛛网网,满屋都是刺鼻的霉味。玉清嫂将女儿女婿睡房的窗户大打开,举着扫帚拂掉那些蜘蛛网网后,又用脸盆打来清水,挨件挨件地擦洗屋中的家具,还把存放在衣柜里的床单、被套以及女儿女婿的衣服裤子抱出来,搭到横在院中的竹竿上去晾晒。最后,玉清嫂还特意将床头墙上女儿女婿的结婚照取下来,擦拭得纤尘不染精光明亮后,又重新挂了上去。
漂亮的女儿,憨厚的女婿,便像一对新人似的在墙上向她微笑。
玉清嫂站在屋中,望着女儿女婿的照片,也笑,心里像晒进了满地的阳光一样,融融地充满了暖意。
玉清嫂已独自一人在家里守了两年了,可她每每一想起外出打工的女儿女婿,心里就有一片阳光,就有一股暖意,甚至还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骄傲和幸福,在心底愉快地流淌。
这些年来,村里外出打工的男娃女娃不少,可没一个让玉清嫂看得上的。想想也是,他们都出去干了些啥呀?叫人咋个看得起呀!
比如村东头的张家三娃子,有一身木匠手艺,带着几个人去县城搞装修,钱还没挣到几个,就跑去观凤楼找小姐,结果被派出所捉了现场,关在黑屋子里,通知他家里拿钱去取人,而且不是一百两百的小数,开口就是五千,五千哪!气得张老汉跳起脚,把正端在手里的饭碗都摔了,挨刀砍脑壳塞炮眼败家子的不歇气地骂。可摔归摔骂归骂,摔完骂完后,张老汉还是不得不抹下清白了几辈人的老面子,涨红着脸,挨家挨户地去借钱,好不容易凑足五千块钱后,灰溜溜地给派出所送去。
这哪是送钱呀?这是把我们张家祖宗八代的老脸送去,丢到地上,让人吐口水,让人用脚板踩呀!事后,张老汉大病了一场,坐在堂屋门口的竹椅上,不住地抹泪。
还有那个刚嫁到陈家院子的周青妹,娃娃还没断奶,就跑出去了,说是到东莞的电子厂打工,其实是在广州的发廊当按摩小姐。乡下人不知道按摩是咋回事,于是就在“按摩”两字上下工夫,说一个女娃子,出去让男人按着摩着,还能有啥好事呀?尽管没啥好事,但周青妹还是挣了不少钱寄回来,家里的男人隔天就去镇上割肉吃,买酒喝,甚至还把那几间老式的椽竹房子掀了,修起了推窗亮格的水泥楼房,还安上了白灿灿的铝合金窗子和亮汪汪的海水蓝玻璃,可同时周青妹也把脏病带了回来,传给了她男人。去年腊月,周青妹就从广州偷偷溜了回来,躲在家里跟她男人一起治病,可吃了许多药,打了许多针,那脏病始终不见好,听说两人的下身都开始烂了,成天躺在床上,不敢下地走路,更不敢在村里露面。
住了好房子,烂了命根子!报应,报应呀!村里的老辈人都忍不住朝着那明光闪亮的水泥楼房,摇头叹气。
就是留在村里发展的那几个年轻人,玉清嫂也同样的看不上眼。说得好听点,是暴发户,说得不好点,那纯粹就是土匪!比如老碾坊的邱小明,初中毕业就跟他老子在公路边上找了块闲地,收破烂。那时,这娃娃多良善多乖巧哦,见人就打招呼,叔叔伯伯婶婶的,喊得多亲热呀。可后来,邱小明去外地偷经学艺,回来办了个塑料厂,生产包装袋,一下子发了财,人也就跟着变了,走在村里,眼睛望着天,根本不招呼人!不招呼人就不招呼人吧,你有钱了,你该洋盘,该得意,可你不能下三烂,不能仗势欺人呀!可邱小明倒好,专干这一着。他没事就开着他新买的现代越野车,在村里闲逛,或到公路边的供应点上,跷着二郎腿端着架势喝茶。其实他喝茶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挑在供应点上闲耍的有点姿色的年轻女人开玩笑,调情。虽然崇义村自来就不是贫穷之地,但能开上那种牯牛样威风凛凛的越野车的,毕竟他是第一个。于是就有眼窝子浅的年轻女人,被他言来语去地勾搭上了,悄悄跑到僻静处去等他,见他的越野车开来,就一闪身钻了进去,跟他到县城的小旅馆开房。也有胆大的,干脆省了那舟车劳顿,趁了家中无人,把他偷偷往屋里带。这邱小明也真是色胆包天,竟然不怕,你说去就去,还把女人整得像杀猪般地又吼又叫,不管隔壁的人听见不听见。完事后,女人要他走后门,可他偏不,他偏要从前门出去,披着他的西装,大模大样地往外走。出了大门,他还要站下来,四下里环顾。有人在外面盯着他看,他也不露一丝怯色,昂着头走他的路,好似身后那屋子和屋子里的女人,本就是他的,他想啥时来就啥时来,想咋个整就咋个整!
邱小明究竟在村里勾引糟践了多少女人,玉清嫂都记不住了,她只记得有一次,邱小明睡了张家湾的高红英后,被她男人张贵娃发现了,张贵娃提起一把雪亮的锄头,就跑到厂里去找他算账。当时邱小明正在厂里跟一个要货的老板谈价,见张贵娃疯狗一样红着双眼闯来,也不躲,只是在张贵娃抡起锄头要砸他越野车的时候,他才朝旁边的几个小兄弟使了使眼色。那几个小兄弟便蜂拥上去,按住张贵娃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在小兄弟打张贵娃的过程中,邱小明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继续跟那位要货的老板一分一厘地讨着价。直到把张贵娃打得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后,他才朝要货的老板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走过去,将几张百元的票子扔到张贵娃脸上,说这是给你的损失费!你今后要是再敢到我厂里来闹事,老子就打断你的双腿!张贵娃看着那几张百元的票子,一股痛楚霎时钻入他的骨髓,他汪着眼泪骂,我日死你邱小明的先人,你几百元钱就把我婆娘睡了?邱小明哼哼地冷笑,说老子去找一个学生妹儿,才花两三百块钱,老子已经给你五百块钱了,你还要咋个?你以为你婆娘是金镶玉呀?张贵娃不干,在地上挣扎着硬要邱小明给他个说法。邱小明懒得再理他了,皱着眉头朝那几个小兄弟挥挥手。那几个小兄弟便抬起张贵娃,像扔死狗一样将他扔到了厂门外。张贵娃翻身爬起,气得目崩眦裂,但又觉得自己斗不过邱小明,只得抹抹嘴角的血迹,提着锄头奔回家去,拿他婆娘出气,打得他婆娘满村里乱跑,惊呼着张贵娃杀人啦,张贵娃杀人啦!看得老人们站在苍茫的暮色里,不住地摇头,叹气。
有了村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玉清嫂想起自己女儿女婿的时候,心底就由衷地泛起一种宽慰和喜悦。她女儿娟娟从小就很听话,就很乖顺,虽然人长得水灵灵的颇有几分姿色,但从读书到后来回家种田,女儿从来没有自作主张谈过恋爱,直到满了二十二岁后,才由她做主,把家住三四十里外穷山区的何松,招上门来做了女婿。何松这孩子沉默寡言,一看就有一种山里人的老实和本分,这点很讨玉清嫂喜欢。但玉清最喜欢的还是何松上门后,不仅知道疼爱娟娟,还知道孝敬她这个丈母娘,吃饭时从来不让她离桌,总是吃一碗给她添一碗,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给她递上,做得比她女儿娟娟还细心周到,还让人感到舒服。玉清嫂早年丧夫,生拉活扯地将娟娟盘大,现在能有这样一个美满的结果,她真的很知足,很满意了。所以,外边有人问她女婿咋样,她总是笑眯眯地说,我总算熬出头喽!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那个女婿呀,整个整个的,都是我的儿!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满足和幸福,让那些生了好几个儿子却得不到孝敬的老人们全都羡慕不已,一迭连声地慨叹,说现在养儿真的不如养女了,当初晓得是这样子,就把那几个杂种,丢到粪桶里溺死了!
后来,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女越来越多,娟娟也曾试着和玉清嫂商量,是不是让她跟何松也出去打打工,挣点钱回来,把家里的老屋翻修了。自从丈夫死后,玉清嫂就一直想把已经破败的老屋翻修一下,可始终未能如愿。翻修老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可是,当娟娟提出要与何松出去打工挣钱翻修老屋时,玉清嫂几乎想都没想就阻止了。她的理由很简单:村里出去那么多打工的人,有几个真正的挣回钱了?即或挣回钱来,最终又能咋样呢?与其那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还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住这老屋旧屋好!娟娟知道她母亲在说陈家院子的周青妹和她男人,同时也理解母亲的心思,便将外出打工的念头掐灭了,不再向母亲提起。
可前年春节还没过完,何松远在西安做防护栏生意的幺爸就打来电话,说他铺子上缺人手,要何松过去帮忙。何松便鼓起勇气将这事给玉清嫂说了,玉清嫂竟然没加拦阻。没有拦阻不等于说玉清嫂改变了对村里人外出打工的看法,而是她觉得何松去的是西安,又不是去东莞或者广州那些害人的鬼地方!更为重要的是,她认为何松不是出去打工,而是去帮他幺爸。他幺爸玉清嫂曾见过,当年何松入赘她家时,他竟搅在一帮送亲客中,来给侄儿送亲,玉清嫂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按对晚辈的礼节打发他红封封,他红着脸不接,旁边的人一起哄,玉清嫂才知道,他跟其他的送亲客不一样,他并不是何松的侄儿,而是何松的幺爸!玉清嫂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禁不住就多看了他几眼,发觉他比何松也大不了几岁,但人却长得很精神,眼睛黑亮亮地透着一种机灵和聪明。现在,何松要去给这样一个亲幺爸帮忙,她还有啥子放心不下呢?虽说如此,但精明的玉清嫂还是给何松附加了一个条件:你要去给你幺爸帮忙可以,但你必须把娟娟带上,两个人在外面也好有个照应!嘴上说是照应,可玉清嫂心里明白,她让女儿跟去,其实是为了看住何松。现在的年轻人,你别看他在家里老实本分,说不定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夜之间就学坏了!
她只有娟娟这个宝贝女儿,她不能把她弄丢了;她也只有何松这个宝贝女婿,她不得不多个心眼子,紧紧地防着。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何松听她这样一说,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两眼都放出光来,不住地朝她点头,还拍着心口向她保证,说他一定照顾好娟娟,他绝不让娟娟累着,苦着!那惊喜感激的样子,好像她给了他天大的恩赐似的。
自从接到幺爸的电话后,何松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他终于有机会出去打工挣钱了,忧的是他想带娟娟一起去,而且娟娟也很想跟他去,可就是不知道她妈同意不同意。娟娟没有信心,也没有胆量去给她妈说。何松倒是有信心,却又嫌自己笨嘴拙舌的,不知道该怎样给丈母娘说好。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由何松去说。何松是女婿,不管说啥子,当丈母娘的总得好好地掂量掂量,一般是不会轻易驳他面子的。于是何松便在娟娟的怂恿下,硬着头皮去了。他本想在说了幺爸的事后,再说娟娟的事,没想到他还在心中思量着怎样开口,丈母娘却率先将带上娟娟的话说了出来,叫他怎能不喜出望外呢?他当时的感觉是,这个丈母娘真是太好了!他要是不是她女婿,而是她的亲儿子,他就抱着她老人家,狠狠地亲几口了!
得到了恩赐的何松像只快乐的鸟儿,立刻飞回睡房去,把这个喜讯给等在屋中的娟娟说了。娟娟也没想到她母亲会有这样的安排,顿时高兴不已,抱住何松,在屋里又笑又跳。一向老实本分的何松,这时竟突然将嘴巴伸到她耳边,悄悄说,这下我到西安去,就用不着天天晚上躺在床上干熬了。娟娟睖他一眼,说你带我去,就是为了这个?何松嘿嘿地笑,说我不为吃锅巴,我围着锅边转啥呀?娟娟的脸腾地就红了,在他腰上狠狠地掐着,说到了那边,也不一定依你!何松摸着脑袋,嘿嘿地笑,说不依就不依,只要有你在身边,我看着都舒服!说得娟娟浑身一下就软了,像一摊水,化在了何松怀里。
当晚,两人就将行李收拾妥当。
可第二天一早,他们要走的时候,却发现玉清嫂端着架子,面色严肃地坐在堂屋的神龛下。娟娟知道她母亲有话要交代,便赶忙拉着何松,走进堂屋去,端端正正地站在她母亲面前。这时,早晨的天光刚刚透进屋来,玉清嫂端坐在堂屋清冽的熹微中,像一尊神。她神一样凝重庄严地看着娟娟,一字一句地问,我们是啥样的人家,有着啥样的规矩,你还记得不记得?娟娟赶紧说记得。然后,玉清嫂又扭过脸去,庄重地看着何松,同样一字一句地问他,我们是啥样的人家,有着啥样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何松连忙点头,说知道,知道。玉清嫂淡淡一笑,说好,既然你们都知道,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你们出去要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假如像张三娃和周青妹那样,干了丢人现眼的事,辱没了我们的祖宗和名声,你们就不要回来见我了!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玉清嫂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像一记重锤敲在娟娟与何松心上。两人心里都凛凛的,感到了一种肃杀之气。
两人就是带着这种肃杀之气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