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2)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六十七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无处潜伏6》(2)

迎着太阳

李明醉醺醺的,前脚刚跨入家门,后脚吴小芳就撵了进来,像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似的,朝他惊乍乍地嚷叫,哎呀,你野到哪里去了?这时才回来!李明回过头,吊着一双醉眼看她,看她天气一冷就像桃花样姹紫嫣红的脸,突然嬉笑着说,我冷,好冷噢!就把冰凉的手往她怀里插。吴小芳啪地打开他的手,嗔道,都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李明醉浪浪地摇晃着身子,乜斜的眼里有股烫人的邪劲,说啥时候了?天黑了呀,你不来,我还正要去找你呢!说着就将吴小芳团住,拿嘴去亲她红扑扑的腮颊。吴小芳在他肩上捶打着,说你老婆才走几天呀,就跟饿死鬼投生的一样!但还是让他在脸上鸡啄米似的亲了几下,推开他,捋着耳边的发丝说,别闹了,你知道哪个回来了吗?李明收住嬉闹,盯着她问,哪个回来了?吴小芳瞪大眼睛,说杨山豹回来了,你还不知道?李明一怔,但即刻又笑了起来,说他回来就回来吧,他婆娘娃娃都在杨家沟,你挡得住人家回来吗?吴小芳毛乎着眼说,你真以为他是回来看他婆娘娃娃的?李明说,他不看他婆娘娃娃,还能做啥?吴小芳说,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你不觉得蹊跷?李明的眉头蹙了起来。可只一会儿,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嘴角扯起一丝鄙薄的冷笑,说他一个败家子,他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他还能东山再起?吴小芳摇着头说,李明呀李明,你不要感觉太好了,谨防檐沟里把船翻了!

李明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吴小芳又说,杨山豹这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可是啥都干得出来的!吴小芳还说,她看见杨山豹回来后就在村里到处乱串,东家进西家出的,见人就握手,就散烟,甚至还到猫岩去,跟修路的老支书站在冷风里,说了大半天的话!

“我从来没见他那么恭敬过,站在老支书面前,乖得跟孙子一样!”吴小芳撇着嘴说。

可李明就是不说话。任凭吴小芳将杨山豹说得怎样的形迹可疑,怎样的居心叵测,他始终都笑微微的,嘴角抿出两弯意味深长的弧纹,看着她一言不发。他眼里像汪了水似的,一副似醉非醉的样子。仿佛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杨山豹身上,而在她翕动的两片红唇间,在她艳若桃花的脸腮上。他眼里的水越积越深。他的两个眸子浸在那深水里幽幽地闪亮。他突然捉住她的手,醉醺醺地说,你干脆不走了,我们进房去吧!

吴小芳愣愣地望着他,脸上显出一丝惊愕来。她拂掉他的手,悻悻地说,不行,我男人回来了。李明哧地一笑,抬手去揪她桃红李白的脸蛋,喷着满嘴的酒气说,狗日的野的就是野的,一辈子都喂不家!吴小芳白眼瞪他,说我倒是想你把我喂家,你敢吗?李明嘿嘿一笑,只得拍拍她的屁股,放她走了。

吴小芳走出李家院子没入黑夜的时候,听见李明在她身后关门,还听见他在哼歌,咿咿呜呜的,是那首他一辈子都没有哼利索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杨家沟的冬夜黑黝黝的非常安静,除了散落在山沟里的几家暗淡的灯火和几声莫名其妙的狗叫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可敏感的吴小芳总感到有眼睛在盯着她……

其实吴小芳的男人根本没有回来。他在一两百里外的成都金沙酒店当厨师,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她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她觉得在这节骨眼上,她得与李明保持正常的距离,不然黏黏糊糊地被别人拿住把柄,就坏了他们的大事了。

吴小芳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上了李明的“贼船”。那时,他们两家都住在沟底,一家南坡,一家北坡,仅隔一条水沟和几亩瘦长的窄田对望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的大人娃娃都很要好,亲得跟一家人似的,不管哪家煮了好吃的,都要站在家门前的坡坎上,敲着饭碗招呼对方,喂,我们炒了新鲜的竹笋,过来吃哦!或者扯开喉咙朝对面喊,哎,我们煮了豌豆酒米饭,香得很噢,都过来尝尝鲜吧!如果是逢年过节有酒肉招待亲戚朋友,必定要先遣了孩子去对面请,请不来,就拉,总之是要把两家人搅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吃了喝了,才高兴,才舒服。那时候,吴家派出去请客的“使者”必定是小芳,李家派出去的则必定是李明。两个孩子都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精灵鬼儿似的招人喜欢,小嘴儿又甜,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地脆生生地叫着,没有请不来的客。这样跑来跑去的,两个小精灵鬼儿就跑出了感情,就跑得跟亲兄妹似的热乎,无论上学还是放学,都像糨糊样的黏在一起。有时去田边地头割猪草,李明还会将家里的泡鸭蛋偷一个出来,在崖畔挖个小洞,拣来干柴点着火,用旧瓷盅煮熟了,剥了皮给小芳吃。吃了泡鸭蛋后,两人才割猪草。先将小芳的背篼割满,再割李明的。如果割下的猪草装不满两人的背篼,李明宁愿自己回去挨母亲的骂,也要让小芳满载而归。于是,李明的母亲就跟小芳的母亲开玩笑,说我们明娃子喂不家了,还是你把他收去做儿子吧!小芳的母亲不解其意,眨巴着眼睛说,明娃子咋啦?他不是好端端的吗?咋要给我做儿子了?李明的母亲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没见他跟小芳出去割猪草,每次小芳的背篼都是满满的,绿葱葱的,他的背篼里松泡泡的,只有几把又老又黄的芭茅草吗?小芳的母亲这才明白了李明母亲的话意,不由扬起脸,骄傲地说,咋啦?你眼红我生女儿了?李明的母亲说,我眼红你啥呀?我是笑我家明娃子,球大点人,就晓得讨好你家小芳了!那是我家小芳长得乖,逗人爱!好好好,你家小芳逗人爱,逗人爱……两个女人就在院门前的坡坎上笑成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风摆杨柳般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样就到了某年夏天,李明和小芳在山坡的玉米地旁割猪草,李明提议钻到玉米地里去“办锅锅儿”(过家家),小芳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了。可那天,李明带着她钻进玉米地后,却没有给她煮泡鸭蛋吃,而是跟她扮起了夫妻:两人解开衣服,相互把对方身上有的和没有的都看了,摸了,然后李明就趴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像只发情的小公狗,嘻嘻哈哈地乱扭乱动。

那年,李明十三岁,小芳十二岁。虽然忙乎了大半天,两人都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可从此以后,小芳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和李明之间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像她身上有啥东西被李明偷走了,拿去了,她心里欠欠的,总是牵着挂着他,可又羞羞的,有些怕见他。于是到了家里请客需要她再去李家的时候,她就有些犹豫了,她红着脸对母亲说,回回都叫我去,你咋不叫哥去呀?母亲拍着她的头说,你嘴乖,你才请得来嘛。然后就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外推,说快点去吧,回来我给你啃骨头!她只得去了。可去了后,她将李家人挨个挨个地都叫了,就是不叫李明。她不好意思开口叫他了。可嘴里不叫,心里又特别地想他去,于是她就倚在门外磨蹭着,忸怩着,拿眼偷偷地瞅他。直到看见他也站起来,跟在家人后面往她家走去时,她才像一个飞蛾子似的扑扇着,跑到前面去了,欢欢喜喜地跑去向她妈报信了。

后来,小芳到莲花乡中学读书,在供销社看见一幅画:一个胖嘟嘟的外国小男孩弯腰凸肚扯起自己的裤头,让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女孩看他的下面。那个外国小女孩倾着身子,像看什么稀奇似的伸长颈子往他裤裆里觑着。已朦胧懂得了一些男女之事的吴小芳不觉大惊失色,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发烫,赶急捂着脸跑出了供销社:哎呀,我的妈呀,羞死了!当年她在玉米地里,不正是这样伸长颈子看李明的吗?

再次上李明的“贼船”,已是十多年后了。那时,两人都各自成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已当了几年村文书的李明准备竞选村委会主任,就来动员吴小芳“入伙”,要她也出来,竞选妇女主任。吴小芳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还搞了个麻将摊子,生意很不错的,少说一天也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不愿意将自己的精力花费在村里那些偷人养汉、吵嘴打架的烦心事上。李明就给她做工作,说你一个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人又能干,总不会一辈子开小卖部,做麻将生意吧?吴小芳不说话,但也不动心,只是坐在小卖部门口,望着远处青翠的山野静静地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李明不觉有些失望,甚至脸上还露出一种怅然的落寞来,叹息着说,你不出来竞选妇女主任,我就是当了村委会主任也没啥意思了!吴小芳回过头来,惊奇地瞪着他,说你当你的村委会主任,跟我有啥相干呀?李明盯着她说,我就想你出来,跟我搭档嘛。吴小芳哧哧地笑,说你的意思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李明的脸倏地就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你不晓得,我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挂着你,我总感到我们是……是天生的一对。谁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呀!吴小芳撩起眼皮毛乎乎地剜他一眼,赶急将脸别开了。可脸是别开了,气色却变了,就像一盘嫩红的颜料打翻在她脸上,粉氲氲地漫到了她耳后,漫到了她脖根,如同花满山野的桃林,雾腾腾的洇散出一种初春的羞涩和美丽……

后来,两人果然在村民选举大会上双双当选。乡政府公布选举结果的那天下午,李明偷偷将吴小芳约进县城,在一家饭馆里备下好酒好菜,为两人庆贺。吃饱喝足后,李明又把吴小芳往城郊偏僻处的一家小旅馆里带。吴小芳不知他要干什么,转动着身子惊奇地看着四周,说这不是一家旅馆么?你带我到这里来干啥呀?李明一把将她拽进房去,抱起她就往床上扔,说这里有房有床的,你说干啥呀?然后就扑上去死死地压住她,在她脸上、嘴上和脖颈里疯狂地啃着,亲着。

吴小芳在他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呻吟说:“你……你就要我这样跟你搭档呀?”

李明饿狗扑食似的,把脸埋在她颈弯里呜呜地说:“唔,就……就这样搭档,就这样合……合作!好好地,全面地……合作!”

于是两人就开始“全面合作”。

一番癫狂后,李明翻下来,揿亮床头灯,光着身子跪在床上,瞪大两眼直直地看吴小芳。他张大嘴巴吭哧地喘息着,脸上身上全是晶亮的汗水,正牵珠窜线似的往下流泻。有几颗豆大的汗珠滚进他眼里,他也不眨巴一下眼睛,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吴小芳看。吴小芳见他那副痴愣愣的傻样,就伸手抚着他的脸说,你啃也啃了,吃也吃了,就差把我骨头里的油熬出来了,你还看啥呀?李明的目光顺着她通红的脸颊、莹洁的脖子和高耸的胸脯慢慢地往下滑着。他像读到了某部奇书似的双眼炯炯闪亮,一脸惊讶地说,你咋比小时候还好看呀?吴小芳扑哧一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呀?我那时候还是个毛桃子,熟都没熟,青乎乎的,当然不好看啦。李明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幽怨的悻色来,说我当初真不该听我妈的话,说我们八字不合,命里没有夫妻的缘分,把你错过了!吴小芳抬手去掐他的腰,说你狗日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了五谷想六谷,你就不怕把你撑死呀?李明伏下身去,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脸上和嘴上猛劲地亲着,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别说是撑死,就是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说归说,闹归闹,但此后两人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节制的,人前人后从不胡来,全都一本正经地把精力花在工作上,该瞪眼时就瞪眼,该吵嘴时就吵嘴,该合作时就合作,把村里的计划生育、村民纠纷、贫困家庭的扶持以及孤寡老人的安置等工作都抓得很到位,也很出色,不仅村民满意,就连乡政府也给予了他们表彰。只是到了农闲时节,村里的工作稍微轻松了,两人不免要想起那事,于是就相互丢个眼色,或打个电话,相约着到县城去,找个僻静的小旅馆住下,痛痛快快地闹腾一番。有时两人心里有了疙瘩,或者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心里很不痛快很气馁的时候,也相约着出去,一边躺在床上慢悠悠地做着那事,一边相互交流抚慰着。当然有的问题在做着那事时就水一般轻易地化解了,消逝了,但有的矛盾却一时无法解决,犹如坚硬的铁块梗在他们中间,让他们心里都不舒服。可不管两人在工作上存在多大分歧,吵得怎样厉害,最后都会在那事上兢兢业业,尽量做得让对方满意。

“工作上的事是工作上的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不要搅混了!”李明说。

吴小芳也觉得她跟李明在一起不容易,不能因为村里那些烦心事影响了他们的感情,即或心里有怨气,有些问题还暂时想不通,她也会把这些烦恼和不快丢到一边去,抬起身子全心全意地迎合他。

两人就这样在吵吵闹闹和柔情蜜意中搭档了几年。眼下,又到了村支委会和村委会干部换届选举的时候。现任村支书已经满六十岁了,按规定要退下来了,李明决定利用他村主任的身份顺理成章接班,去竞选村支书,她也想借机往上走一格,填李明的缺,去竞选村主任。如果竞选村主任的愿望实现不了,她至少也要进入村支委会,当个组织委员什么的。村委会干部与村支委会干部是有区别的,她可不能老在村委会里混,老是当那个妇女主任,老是管那些男人打老婆、女人安环避孕的琐碎事!可就在这换届选举大幕即将拉开的时刻,已出外做了多年生意的杨山豹却突然回来了。这可是个虎狼般的人物,能力和魄力都有,野心和手段一样不缺,如果他在选举中横插一杠子,那李明顺理成章接班,竞选村支书的事就有些悬了。她跟李明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如果李明的事泡了汤,她的事就更加成不了,别说是当选村委会主任,就是进村支委会恐怕也有问题,弄不好,还会被人连根拔掉,撵回去开她的小卖部,守她的麻将摊子!现在,她已经习惯做村干部了,习惯在村人面前指手画脚地解决问题安排事务了。她觉得这样活着很好,既体面又有意义,既给村里做了事,又拿了干部津贴,还时不时地要到乡政府去开会,跟各村的干部们坐在一起聚餐,整酒吃肉说黄段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哪点都比她开小卖部摆麻将摊子强噢!所以她一见杨山豹回来,又在村里东奔西跑的,还到猫岩去找老支书谈话,就紧张不已。她不仅为李明捏把汗,也为自己的事担忧。她再也坐不住了,就去找李明,打算给他提个醒。可李明家的门锁着,不但李明不在家,就连他老婆也回娘家去看她生病卧床的母亲了。于是,她就在李明家的房前屋后焦急地转悠,直转了好几个小时,才在半夜的时候把李明盼了回来。可李明那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杨山豹的样子,却让她感到非常的惊讶与失望:狼都来了,你还昏昏乎乎的,还要拉我进房去睡觉,你究竟想不想当那村支书了?!

所以,吴小芳离开李家往回走的时候,一路都在骂李明,骂他贪杯,骂他好色,骂他脑壳简单缺根筋,糊里糊涂的不懂得人情世故!此时已是午夜过后,浓重的夜色紧紧地裹拥着僻静的杨家沟,远远近近的山山岭岭都静默成一片睡梦般的剪影,朦朦胧胧地显得十分的安谧与宁静。可在已当了好几年妇女主任的吴小芳看来,这初冬的山村之夜一点也不安宁平静,她已从那冷浸浸的夜雾中,闻到了一种生石灰般刺鼻的气味……

李明的脑壳并不简单也不糊涂。他之所以那样不把杨山豹放在眼里,是因为他心中有数。其实早在半年前,他就开始为他竞选村支书悄悄奔走了。他知道,他能不能由村主任顺利接班当上村支书,关键在于乡党委的意见和安排,而在乡党委的一班子领导中,起决定作用的当然就是乡党委书记了。他还记得三年前村干部换届选举,试行“公推直选”的民主选举方式,村里的年轻党员都怂恿和支持他出来,与现任村支书面对面地公开竞选。他也觉得现任村支书没有什么能力,除了老老实实地完成一些乡上安排的具体事务外,对村里的长远规划和经济发展,没有一点创造性的想法,甚至他心里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他成天想着的就是如何完成好上面下达的目标任务,如何接待好下村来的干部。有时乡政府下来两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他也鞍前马后地跑得不亦乐乎,村里没有钱买酒买肉款待,他宁愿把自家正下蛋的鸡杀了,自己掏钱去买了酒来,也要让他们吃好喝足了,才放他们回去。他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干部。他早该下来了,不然今后村里很难有大的发展。正是因为悟到了这一点,村里的年轻党员们才鼓动李明出来与他竞争。李明也相信,只要他站出来,凭他这几年的工作成绩和在党员群众中的威信,他一定能在“公推直选”中胜了他!可出人意料的是,乡党委在开会研究杨家沟的人事问题时,却决定让现任村支书再留一任,说这样的干部让人心里踏实,虽然干不出多大的成绩,但也不会出什么娄子。换届选举嘛,就要讲个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并找李明去谈话,希望他与乡党委的意见保持一致,支持村支书留任。

是书记亲自跟他谈的话。书记还让他当杨家沟的选委会主任。

“你必须全面贯彻落实乡党委的意见。如果选举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书记板着脸,很严肃地对他说。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书记。他当时就蔫了。他一个小小的村主任,所有的前途都捏在乡党委和书记的手里,他敢违拗他们,敢不跟他们合作,敢私下里反水么?他不敢的。他不仅不敢,还要把自己的诸多心思和不满情绪压下去,严丝合缝地藏在心底,不让它们露出丝毫的端倪来。他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满脸笑容地对书记说:“书记您放心,我好歹也做了几年村主任,这点起码的觉悟是有的。我保证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保证让村支书当选!”

然后,李明就怅然地离开乡政府,回去给村里的年轻党员们做思想工作了。年轻的党员们一听乡党委还要让村支书再留一任,当即就嚷开了,说不是说“公推直选”,民主选举么?咋又内定了?李明说,啥内定呀?这只是乡党委的意见。有人哼哼地冷笑,说他们都这样意见了,我们还敢有别的想法么?李明说,没别的想法,就照着做嘛。可吴小芳却瞪着毛乎乎的桃花眼,盯着他说,那你咋办?李明狠狠地剜她一眼,说啥我咋办呀?你以为选举是为我一个人搞的吗?然后又转脸瞪着众人,神色严肃地说,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在座的各位都是党员,是党员,就得有个组织观念,全局观念。如果哪个在选举中给我出洋相,出难题,别怪我对他不客气!大家都不做声了,面面相觑着,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和悻悻然的。

后来,村支书果然顺利当选,得以留任,而李明依然当他的村委会主任。不过经过这事后,李明也明白了一点:他今后要想更上一层楼,当上村支书,除了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外,还必须得到乡党委领导班子特别是书记的支持,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半年前他就开始活动了。所幸的是,原来的书记已在一年前调走,新任的罗书记与乡上和村上的各种人事都没有多大的利益关系,而且李明还打听到,这位罗书记过去曾在县电视台当过总编室主任,后来又调到县政协任副秘书长,是个说话做事都很讲政策也很开明的人。于是他就转弯抹角地找到他姐姐的一个高中女同学的丈夫,送了些烟酒,拜托他请罗书记吃饭。这人原是个小学教师,在与他夫人恋爱时,双方的父母都强烈反对,他们没有地方去,夫人只得带着他往山里的李明家跑。李明的姐姐和父母一点也不嫌弃他们,待他们很是热情,不仅安排他们住宿,还将家里的老腊肉从房梁上戳下来,煮给他们吃,让他们心里很是宽慰。他们暑假去,春节也去,去的次数多了,就把李明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李明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当然的,也就把李明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后来,这人因为能写一手好文章,被县领导点名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跟在电视台当总编室主任的罗书记多有往来,私下里的交情也不错。所以李明求到他头上,他没有丝毫推脱,当即就当做一件大事给办了,打电话约了罗书记出来吃饭,并在杯箸往来间毫不掩饰地将李明委托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希望能在下半年的换届选举中,竞选村支书。罗书记虽然没有就这个问题作出正面回答,但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说:“李明这人我知道,已当了好几年的村主任,工作和能力都不错的!”

有了这句话,李明心里就踏实了,就在宣传部那位“倒拐姐哥”的授意下,三番五次地往乡政府跑,面对面地给罗书记汇报工作,谈了不少他们一帮年轻党员对村里发展作的长远打算:什么以栽种特色果树为产业支撑,带动新农村建设呀,什么以培植龙头企业为抓手,逐步探索现代农业发展呀,等等。罗书记听得很认真,也很耐心,还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罗书记这种友善和重视的态度让李明兴奋不已,心里如沐春风般快乐,所以秋天过去天气刚一转寒的时候,他就将自家的狗杀了,用橘皮和干辣椒炖出一种辣烘烘的扑鼻的异香,请罗书记到家里吃狗肉,还顺便把吴小芳等年轻村干部招来,介绍给了罗书记。罗书记见吴小芳扎着围帕忙上忙下的,人又桃红李白的颇有几分姿色,就跟李明开起了玩笑。

“你们村委会阴阳搭配得好嘛,有鲜花又有绿叶的!”罗书记指着他周围的村干部说。

吴小芳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罗书记夸她,就解了腰间的围帕凑上来,举着酒杯说:“既然罗书记都说我是鲜花了,那我就给罗书记绽放几点春色吧。我先干为敬!”竟接连干了三杯,粉白的脸上顿时火烧云般燃烧起来,满园春色关不住似的,倒立着滴酒不剩的酒杯,笑吟吟地望着罗书记。

罗书记仿佛被她的豪情感染了,说声好,女士都当先了,我们男人还能落后吗?站起来就仰脖子连干了三杯,然后也将那滴酒不剩的酒杯倒立着,满面红光地看着吴小芳笑。

一桌子的人都笑,又是整酒又是吃肉的,闹得不亦乐乎。

那顿酒喝得要多愉快有多愉快,要多春色有多春色。

罗书记走的时候,李明又将剩下的半边狗肉用塑料口袋装了,放进了他的后车厢里。罗书记没有一点推脱的意思,说声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就钻进车去,打燃火,一踩油门走了。村里通往乡上的土路被来往的车辆压坏了,坑坑洼洼的,车子开出去很远,李明都还听见他那半边狗肉在罗书记的后车厢里叮叮咚咚地响。

11月初的时候,县委组织部关于换届选举的文件就下来了。不久,罗书记就把李明找去谈话,说他们已开了党委会,经研究,一致同意把他作为组织推荐的杨家沟村支书候选人推荐给群众,但在村主任的人选上,乡上另有打算,决定推荐他们村上的女企业家方秀华。

“她有企业,又有经济实力,当了村主任后,肯定能促进你们村上发展的。”罗书记说,并就此事征求他的意见。

虽然乡上没有考虑吴小芳,这多少让李明感到有些遗憾,可乡上这一决策也使他眼前一亮,觉得能把这样一个经济女强人推到村主任的位子上,确实是步好棋,确实比吴小芳更适合,更有利于村上的长远发展。于是他就当即表态,笑着对罗书记说,我坚决拥护乡党委的英明决策,我一定按照罗书记的指示搞好这次选举工作!罗书记点着头,说他相信他的能力和威信,但还是叮嘱他,说这次换届选举与往年不大一样,虽然也是“公推直选”,却是成都地区成为全国“城乡统筹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后的第一次选举。“既然是试验区嘛,就该在基层民主选举和基层民主自治上做些探索,就该往前走一步,充分尊重民意,广泛听取群众意见。”并希望他能对这次换届选举的意义和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有足够的认识。

临走,罗书记又将一份换届选举的复印文件交给他,要他回去后仔细阅读,认真领会,“把该想到的都想到,该做到的都做到,千万不要出了啥娄子!”

李明像得了天大的宝贝似的怀揣着那份复印文件离开了乡政府。他没有回家去,当即就在街边找了一家茶铺子坐下来,看起了那文件。他仔仔细细地一连读了三遍。他已将文件上的相关规定和选举程序烂熟于心。其实这次选举村支书与三年前试行的“公推直选”也没有多大的差异,不过就是几个固定的程序:先是采取个人自荐、组织推荐和群众推荐等形式公开报名,然后由乡党委集体研究,按照任职条件,对这些报名的人进行资格审查,确定出参选的初步人选;之后,乡党委将以适当的方式组织参选人员入户调查,了解问题,向群众宣传自己的工作思路,同时考察组通过查阅资料、个别访谈和走访群众等方式,对参选人员进行考察筛选,确定出候选人预备人选;再后就是召开党员群众公开推荐大会,让这些预备人选与党员群众见面,发表竞争演讲,回答大家的提问,最后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按得票多少推荐出两名正式候选人,提交党员大会依法差额直接选举,当场验票,得票最多者当选村支书。不过李明也注意到了这次选举与过去的不同,那就是普通群众的广泛参与,比如群众推荐就是采用的一户一票制,家家都有发言权,而且在公开推荐大会上,除了党员、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参加外,还有普通群众代表参加。最后,这些普通群众代表还要列席党员选举大会,虽然没有选举权,却可以对选举的整个过程进行监督!这让李明非常高兴。因为在这几年间,他勤勤恳恳地为村上和村民们做了不少好事实事,群众基础和群众关系都相当好,虽不敢说在一户一票的群众推荐中被全票推荐,那至少也能得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众票!至于在组织推荐方面,他更是成竹在胸。他不仅有村上大多数党员特别是年轻党员的支持,还有乡党委和罗书记的支持,他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他还有什么担心和忧虑的?

如果说罗书记找他谈话让他心中有数的话,那么读了选举文件后,他就吃了定心丸。

他感到这次选举好像就是比着他做的!

他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他在党员大会上高票当选的情景!

兴奋之下,他不禁约了几个朋友去县城大吃大喝了一顿,还去洗脚坊按摩了一番。他本来是想约吴小芳去县城的,但想到乡上没有在村主任的人选上考虑她,有些事还不便于给她直说,就忍住了。所以,当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一见吴小芳送上门来,不觉心花怒放,忍不住想往她身上扑,想把她拉进房去,痛痛快快地跟她做一番,说一说,让她也分享分享他的快乐。至于吴小芳说的杨山豹回来了,在村里怎样怎样,他几乎就没有听。他也根本用不着听。他竞选村支书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他还听它做啥?他太了解杨山豹了,不过是个破落之人而已,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他现在也不怕他!因此,吴小芳给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杨山豹的时候,他就色迷迷地望着她鲜润的嘴唇和粉艳的脸蛋坏想。他们已有两三个月没在一起了,他一想到她丰盈的身子和床上的那股疯狂劲,心里就潮涌般地一阵阵冲动。

可吴小芳却拒绝了他。

拒绝了,他也不难受,反正是自己的人,今天不用明天用,急啥子嘛?于是就大度地拍拍她的屁股,放她走了。关门的时候,他心底的那份快乐又控制不住地流淌出来,像漫天飘散的酒香似的让他痴迷陶醉。他愉快地哼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要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他连歌词都记不全,可他就是喜欢唱这首歌。他一高兴就唱。他过去是为吴小芳唱,现在是为自己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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