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我寄人间（三）
指引我的神明很疑惑，为什么我已然作为神修炼了不知如何计数的时日，还是会对曾经作为狗时的记忆有着那么深的印象。她说一般被选中成为新神的人的意识也好、动物的意识也好，在经历绝大部分生物无法想象的岁月后，都很难再对最初的经历留有印象。何况我本是一只狗，意识本就比人类要简单得多。
其实我也有些疑惑，我如今身为神，以神的视角来看，应该只会觉得曾经的自己生命短暂得可怜，故而记忆也枯燥无趣。
与指引之神说完那句话后，我动用神力去观测我曾经存在过的那个世界。
宇宙中的每一个世界都有着各自的时间系统，我无法用神界的时间去衡量伊澜所在的世界，但能通过消耗神力去观测那个世界上发生过的任何事。
如果按照伊澜的视角来说，我便是一个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的神。不止如此，我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任意一个时间点，更可能因此改变世界线。
所以我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另一套时间系统中，弥留之际的我身旁，还静静地坐着一只兔子。
我不愿死在养过我的主人们眼前，也不想死在她眼前，故而选了一个陌生安静的地方。我以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死，却不想伊澜一直都在不远处看着。
她一定比我更痛苦难过，至少我解脱了，而对我生出感情的她却无法解脱。
她看着我的头一点点垂了下去，之后抱起我的身体走了很久，最后将它烧了。
指引之神说，那时的我是因为生病而离世，但无人知道生的是什么病、会不会传染给人或是其他生物，所以死后的尸体不能轻易埋掉，火化是最稳妥的方式。伊澜显然是担心这一点才会这么做，而不是因为晓得火拥有净化一切的力量。
可无论如何，她陪着我度过了我——“二六”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因为她用火将我埋葬，我的意识才得以进入更高阶的灵魂、得到修炼成神的资格。
其实不管她在我死后会是怎样的表现，成神后我都不曾忘记过她。如今知道她才是帮助我成神的最关键的那个人，我对她的感情只会越来越难以舍去。
即便我知道神不能拥有私情。
我背着指引之神观测那个世界，观测只属于“伊澜”的意识，直到将她各条世界线中的完整人生看完了，才后知后觉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亲近她。
有一条世界线里，伊澜作为浮沉首领揭穿碧落宫与七星教勾结阴谋的证据，在悛古原之上、天下人面前被展示了蛊人的身份。冲出她身体的蛊将她的肉体啃食得一丝不剩，最后那些蛊虫被烈火付之一炬，有些虫子的灵魂被净化，便也修炼成了神。
所以伊澜的身体里曾经有着属于神的意识，我一只日后也会成神的狗才会觉得她亲切。
——只是这样吗？
伊澜本人，难道不比那些恶心的虫子更可爱，难道不比它们更能吸引我那简单纯粹的意识感情？
很多人都说像伊澜这样的存在，能多活十几年已然是幸运。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仅仅能多活十几年，凭什么她自出生起就被私自地决定了命运，凭什么她就要沦为武林争斗的牺牲品？
不只是她，还有更多与她相同命运的，被制成半人半蛊的小孩子。或许与他们相比，伊澜是幸运的，毕竟她多活了十几年，切实地体会到了做人的感觉。
其实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生物都没有固定的命运。似乎在生物进化繁衍之前，负责将这个世界改造成更适宜生物居住的环境的高等神明书写过命运之书，让这个世界充满各种未知的可能，我们将这样的无数可能称作“世界线”。
动物的意识较为简单低等，普遍不会做出影响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生物命运的选择，可人不同。宇宙中的各类生物由高到低分了等级，神为最高等，虽然人类不是神之下第二高等的存在，却足可以说是宇宙间最伟大的生物。
——只有人类才能创造文明，甚至我们神、灵、魔等高阶生物都最喜欢用人类的外貌作为实体存在，没有生物不敬佩欣赏人类。虽然他们没有违逆自然的能力，却可以通过他们的智慧创造万物，这与神创万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方式——神只能创造出自然界固有的东西，人却能创造出自然界不存在的事物。
也因此，在这个世界，只有某些人的选择，才能够创造出世界线。不同的世界线中，同样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但属于伊澜的结局，万千条世界线中，永远没有一个能勉强称之为“好”。
在一部分世界线里，会出现一个能改变伊澜命运的人，那就是宣。对于宣这个人，其实我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他在遇到伊澜之后，莫名其妙地就将她爱到了骨子里，更不曾嫌弃过她的身份，会尽一切所能将她变成正常人。
在那个时代，那个天下，也就只有宣一个人能改变伊澜的命运，他们两个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然也有的世界线里，伊澜没有遇见过宣，甚至没有被救出碧落宫，便只有一个蛊人的结局。
我本以为至少有那么一条世界线中，伊澜出生后并没有被卖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成长生活，最后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我本以为至少该有一条，可一条都没有，无论什么样的世界线里伊澜都会变成蛊人，似乎她的出生就是为了受苦。
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更不能选择自己的结局。
不同世界线里的伊澜脱离碧落宫蛊池的苦海后，无论有没有遇见过宣，都不是一个因为童年留下的阴影而变得阴暗分裂的人。她很容易知足，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能得到这样的生活是有多么地不易。她从不抱怨，一直乐观开朗到死去的那一刻。
她是不漂亮，也不博学，更不强大，可这样的她就不配拥有一个更加完整完美的人生吗？
为什么就没有一条世界线里的她，是能够长命百岁、与爱人白首到老的？便是退而求其次，她最多也只能在梦里过完宣渡给她的三十年余生。
……梦里，就是现在的梦。
就是现在这个，伊澜所以为的无比真实的梦里。而我就是来带她出去的。
原本我以为我都是神了，想让她从幻梦中苏醒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却不想指引之神又告诉我了一件合理却又让人感到不甘的事实，便是神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扰人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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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魔，没有妖，甚至没有动物，只有人。虽然人本身寿命有限，更没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他们却是宇宙中最具智慧的生物，是最高等级的神都会尊重甚至守护的存在。
人类对于宇宙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是他们首先证明了弱小的生物也拥有改变世界和感动神明的能力，他们所创下的文明，是宇宙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更改的。
最高神明曾对神界众神灵下过死令——不能以实体出现在任何一个由人类主宰的世界中，更不能用神力去改变人类历史发展的走向，以及多重不曾被史笔记录的世界线。我们只能在宇宙间远远地观测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可以看清和了解任何一个时间点、任何一个世界线所发生的事，却唯独不能参与其中。
所以我无法用神力让伊澜苏醒。
但幸运的是，我的指引之神并不是严格遵守最高神明所定下规则的那一类，她虽然没有直说，但一定传达出了“你去罢，我替你扛着”的意味。她比我资历深，更比我能力强，又是我最熟悉的神，我愿意相信她。
其实我也能看出，她对于伊澜的在意并不属于普通神看到一个有趣的人类时的那种在意，或许在她的意识正式修炼成神以前，也经历过一段难以忘怀的事，而这件事与伊澜，或者说与伊澜的身边人有关。
我不能直接用神力唤醒伊澜，却可以对她的意识进行影响——肉体是生物生存活动必须具备的东西，但只是一副躯壳，只有灵魂进入这副躯壳之中，生物的肉体才有了生机活力。而灵魂是意识的载体，一个生物从出生到死亡、脑中所记录的一切信息皆可称为意识，比如记忆和技能。每个生物的意识都不同。
而肉体的保质期结束，也就是寿命已尽后，灵魂会离开坏死的肉体投入轮回。轮回的过程中，原本附在灵魂之上的意识会被清除，而后灵魂就会投入一个新生的肉体，再产生一段全新的意识，便是人类世界常说的转世。
所以意识这种东西，既然能够随着灵魂一起投入轮回，也就不完全算是人类世界才有的。所以我能够利用这样的规则漏洞，去影响伊澜的意识。
可现实中的伊澜是沉睡的，所以我便只能进入她的梦境，幻化成那只她曾经救赎过的狗“二六”，试图唤醒她。
我也只能利用漏洞做到如此地步，虽然可以用神力，但一旦用了、破坏了最高神明定下的规则，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是我难以预料到的。
指引之神说我好不容易修炼到今日的地步，我所修炼的神力也已然能够与众神一起维持宇宙的平衡，若真的因为一时冲动而被惩罚，说不定会被打回那一点小小的意识，甚至连这点意识都不存了。
何况在人类世界用神力本就有诸多限制，即便我敢去破坏宇宙间的规则，可能也没有办法顺利地利用神力达成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