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渊沉栖川（二十三）
玄云曾受过成甫的恩惠，故而虽然人在凤凰榭，心……当然也在凤凰榭，但难免对成甫产生同情之心。跟宣之前猜测得一样，成甫这次反叛的主要目的是考验凤凰榭的高职，考验他们是否真的愿意忠心辅助宣这个“废柴”。虽然这件事在三年前宣练功“练废了”之后就开始图谋，但也是在一年前才得到了昤昽庄幺月亭的帮助。若无幺月亭出力，计划不会这么快实行。
幺月亭的人出面的时候，成甫本打算在时机成熟的之际将一切告知宣庭，一同化解昤昽庄的阴谋。可年初宣庭与薄晚死得离奇，让成甫不得不怀疑凤凰总榭内是否早已有奸细，且这个奸细的势力已经强大到连阁主夫妇都能杀死了，下一步会对他们唯一的儿子做什么，无人可知。
虽然也不是很甘心武艺上已再不可能的宣担当阁主大位，但成甫也清楚他的天赋，知道他本是个奇才，像九霄七日华这种练成与否本就含有几分运气的内功，能否练成不是天赋能决定的。宣本来可以，可一旦他不行了，就不会有太多人去在意他曾经是个怎样的天才，只会认为先阁主都能练成的神功而他练不成，他就没有当这个阁主的资格。
当初同玄云联系要他在凤凰榭做内应的时候，玄云答应得很痛快，成甫就更加疑心凤凰榭内已然有了内部蛀虫。纵然宣庭是个不会轻易被糊弄的人，也不一定防得了身边已然起了异心的心腹。
除了阁主，凤凰榭的高职就是天地风水四使和十大高手。程慎方卜四家一直追随宣氏一族，背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问题最有几率出现在十大高手身上。
凤凰榭十大高手中，排位第一、榜上二十二位的薛锦逸常年在外任务，由于薛家是鸷鸳盟的金主之一，所以薛锦逸全权负责维持重霄阁与鸷鸳盟联盟关系的任务，基本上只会在一年到头的时候回凤凰榭报个平安。
第二高手、榜上二十七位的沈离潇从小在凤凰榭长大，背后没有家族势力，唯一有点牵连的是如今在青鸾榭养老的万俟禛和栾琮彧两位师父。沈离潇同宣庭和宣父子的关系不一般，背叛的可能性也不大。
第三高手、榜上三十八位的聂拂素出身武林望族聂氏，聂氏交好的家族和势力也不少，关系较乱。
第四高手、榜上四十位的顾衣原是顾氏一族为浮沉培养的杀手，志学前就被接到凤凰榭，直到现在也与顾氏一族有牵扯。这孩子是个实诚的，虽然聪明，但心眼儿也很实，虽然可能会因为当初被宣庭强买过来而感到不爽，但人已在凤凰榭，不至于做出这种背叛之事来报复。
第五高手、榜上五十一位的路司云虽出身于普通百姓家庭，但常在外任务，结识的武林高手和不知来路的人也不少。
第六高手、榜上五十八位的李长隐出身商贾世家，生父行商坐贾、行遍江湖，亦是广识四海人。李长隐本人亦常在外任务，行踪难定。
第七高手、榜上六十九位的越逢桐是十大高手中最年轻的存在，据说家族曾仕于朝廷、后败亡。越逢桐的孪生姐姐正是琼华楼水镜轩轩主伏依依最喜爱的弟子、美人榜上排名第三的越溪桥，而这两姐弟在家族破落后的具体经历也无人知晓。
第八高手、榜上七十七位的落半夏是十大高手中唯一一个女子，同沈离潇一样也是孤儿，但是被方家养大的，而且常驻总榭，虽性子有些跳脱，但不像是异心人。
最后的习若烛和习若夜在榜上分别位列第八十和第八十五位，家族所追随的正是宣家本身。十大高手中的最后一位或两位一般作为阁主的近侍存在，也常驻总榭，没有与外人联系的机会。
将十个人可能牵扯的外部关系一捋，确实有那么几个很可疑，但若要明确，就必须全面彻查一番。
但软禁宣和四使时，成甫什么都没说，也许是觉得这样的解释很无力，所以想要坐实这个叛乱的名头。宣虽然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但只要想到他身上流着的血中有一部分与自己相同，就不忍去伤害这个已经失去全部内力的小辈。
宣氏旁支被灭门到底是百年前的事了，他虽也该姓宣，却没有百年前先祖们的那种执念，无法体会到他们的恨，只是觉得可惜——就为了消除所有隐患，屠了如此庞大的武林世家，令许多为了逃命才隐姓埋名的子弟无法被冠上真正的姓氏，灭绝的不只是人性，更是一个家族的荣耀。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彤鹤榭中令他最信任的副榭禹济将一切提前告知了凤凰榭，甚至宣庭当年让宣伪装成废人，都是为了引他造反。宣练成了九霄神功，而且同前任与现任四使共同设了这么一个局，十大高手也没有任何问题，得知一切后的他其实是欣慰的。
纵然这件事结束了，他也没想过再多跟宣解释什么。他早年已然罹患痼疾，将不久于世，并不在乎背负骂名，唯一未了的只有一个心愿。
或者说，是两个。
……
“所以，成榭主并不想洗脱这个反叛的罪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阁主您承认他也是宣氏之后，让您还他一个宣姓罢了。”玄云跪在地上，这么大人了居然还怕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禁有些丢脸，“属下是在夫人救您离开凤凰榭之前知道的他真正的打算，那时他以属下妻儿的命让属下发誓绝对没有勾结别派势力、更与先阁主和夫人离世之事无关，之后才放心用了属下。”
宣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支着下巴，似乎没听到后半句，皱眉道：“‘还’？是我抢了他的？”
玄云闭了嘴，无辜地望向站在宣身旁的伊澜。
兔子被这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心道“怎么又找我啊”，下一刻宣就也转头看了过来，知道玄云是想向她求助，可能也是想听听她的想法，便问：“你怎么看？”
伊澜感到头疼，皱起了脸：“我能不能不掺和重霄阁的内政？”
宣没有为难，似乎就是为了等她说这句话，很快转向玄云：“她不想掺和，你看她没用。”
“……”玄云又将脑袋往下低了低，苦着脸说，“阁主，若不算仍在人世但已退隐的宣殊阁主和宣庭阁主，您就是宣家唯一的人了，还是族长，若要向天下人承认他的身份，肯定很容易啊。”
宣却是冷笑：“我偏不。”语气明明很严肃，也很有威慑感，却给伊澜听笑了。
刚笑一声他就看了过来，兔子立马闭紧嘴，觉得自己要完。
他微微仰头看了看她，一时没说话，对玄云道：“出去。”
玄云松了口气，起身后还是决定挣扎一下：“阁主，您看，成榭主到底没有对总榭造出什么损失，更引出了一直想要对重霄阁图谋不轨的……呃，不明人士，您是不是就……”
宣又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离开了。门一关上伊澜就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拽着胳膊摔到了狼崽的腿上去，缩成一团仰躺在他怀中。
“闵榭主好像已经去见成榭主了，但是闵离没有去。我刚才去看了看他，他的身体好多了，跟聂拂素和顾衣他们也相处得很好。”伊澜决定先发制人，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纳闷，闵离明明很容易亲近别人，为什么那么不待见她这个亲嫂子？
“如果成甫愿意同闵月一起归隐，我也愿意让他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平静些。”宣垂眸道，“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那对外也说，他们两个归隐了吗？”如果这么说的话，势必还要解释一下成甫“造反”的真相，估摸着一向嫌麻烦的他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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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摇了头：“他自己都不在乎身后名，我何必为他周全。就说畏罪自尽，闵月跟着他殉情，不接受就谁也别想好。”
伊澜赶忙说是，又道：“也不知成榭主还剩多少时日，能不能活到闵离长大。如果他离世了，闵榭主没准会真的殉情罢。”“离”字这个名字取得，莫非也是为了纪念他们当初的离别？一别就是八年。
的确应该提前做好这个准备，闵离算是他的族弟，更是他父亲结拜义兄的儿子。别人可以不管，父亲的面子总是要看的。
于是宣想了想回答说：“那就丢到青鸾榭去，我祖父母在那边很无聊，当初没养到我，如今应该很愿意多养一个孙子。”
说完就愣住了，才意识到不该在她一个刚出生就被父母卖到碧落宫的人说这些，咬了咬唇，甚至不敢看她。
伊澜赞同地点了点头，原本没在意，但瞧他突然不出声了，于是抬眸去看，一看这样子就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宣真的是对她好用心啊，连说什么话都知道斟酌。可他似乎只对她一个人用心，而把别人都当成工具。
她当然很喜欢被在意的感觉，但同时也觉得作为一个人，一个身边不能离开其他人的人，本身就该多少在意一下身边人的想法、照顾一下身边人的感受，即便他是强者、有很多人愿意受委屈效忠他，他也应该对他们用心。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那些被他当成工具的人可怜，只是害怕他日后会在这方面栽跟头、被因为对他有不满的人背叛。到底他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而已，如何能像神一般洞穿一切。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起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胸口，示意他看她：“其实你不愿承认成榭主其实是宣家人的身份，也是不想在向天下人澄清当年宣氏祖上的恶行后，让他和你一起被世人指点罢。”
就算成甫属于受害者，但一样是宣氏一族的人。日后人们一提起宣氏，就会想到这是个会自相残杀到满门被屠的武林“望”族。虽然宣风阁主的功绩足以彪炳千古，但最被记挂在心的永远是错，是罪，这罪会牵连到身边的人，牵连到后世。而闵离作为成甫的儿子，也可能会卷入这场涡旋之中。
宣先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我不在乎被谁指点，更不在乎他会被谁指点。”停了停又道：“但曾经作为武林望族的宣家，时至今日，只能有我一个人。”
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强势和优越，让她觉得特别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