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渊沉栖川（十三）
伊澜把羿涟招待进了屋里坐着，大约一刻钟后宣便回来了。说来他们本是打算明日一早就离开紫燕榭的，跟闵月榭主和小少主一起，而且步程肯定会比来的时候快许多，羿涟这一趟过来算是接他们的吗？那还要赶路也太苦了罢，他们几个又不是矜贵得非得要人接。
结果宣还不是这个意思，首先对他在他们离开之前就赶到了紫燕榭的行动表示肯定，接着道：“你再跑一趟河清和江南，去毕方榭和雪鸮榭告诉他们四个完事了就立刻回灵州，不要因为多余的事做停留。”
羿涟还没什么反应，伊澜的脸先青了，扑上前抓住宣的手臂就厉声道：“他也是个人啊，又不是无情的工具，你怎么能让他没日没夜地做事、都不给歇一歇的呢？”
宣看了看兔子，又看了看羿涟，后者表示惊恐，满脸写着“我真没跟夫人抱怨，真没，真没”。
他于是对伊澜说：“这是他当初自己选的。”
余光能瞥到羿涟正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伊澜凶巴巴地将宣瞪得更狠：“我知道羿涟本来的任务就只有夜袭凤凰榭，他根本不需要去归元谷送信，更不需要去河清跟江南叫四使回来。他之所以这么累都是因为我，就算嘴上不肯说，心里也难免抱怨，你难道就要让他因此记恨我吗？”
羿涟忙说不敢，他是真不敢，跳脚的兔子却只说别打岔，将宣准备望过去的脸都掰了回来：“我知道你缺人手，可咱们现在不就在紫燕榭嘛，温榭主都已经保证会效忠总榭、效忠于你了，你何不向她借人呢？”
“在此之前，他已经休息三个多月了。”宣低眸看着她说，“只跑了这么两天腿，便敢说累？”话虽是在对着她说，但显然不完全是在说给她听。
羿涟发自内心地不想让兔子再开口，兔子却依旧坚持：“能这么算吗？不管放松过多长时间，也不能在短时间内一口气背负这么多呀，你怎么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宣一愣，似乎是真的疑惑，微微蹙眉不知想了什么，缓缓道，“我竟然不讲道理。”
“你就是不讲道理，而且不会心疼人，你就从来不拿人当人看。”伊澜故作气愤和委屈地瞪向他，“你不把我当人、只当成兔子看也就罢了，可你的下属们，他们不仅个个有实力，而且对你们宣家、对重霄阁总榭忠心耿耿，就算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他们、他们不会对你有什么怨言，但也不能自以为是地伤害他们。”
羿涟颤着一颗小心脏，吸了口冷气看向正凝眉思考的宣，只觉得那张严肃的脸下一瞬就会变得面无表情，而后冷冷地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阁主居然这么宠夫人、任她如此蹬鼻子上脸？而夫人，一只兔子，居然真的有蹬阁主鼻子上阁主脸的本事和胆量？
难得伊澜这次没有妥协，纵然让他在下属面前丢了面子，他却没有一点怒气和怨气，而是真的改了主意，对羿涟道：“罢了，江南就在隔壁，我让温桦找人去通知雪鸮榭的那两个。而你只去河清的毕方榭就好了，今夜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将程煜和小景带回来。”
伊澜松了口气，而羿涟还是不怎么敢将嗓子眼儿处的心脏完全放回腹中，神情依然紧张，甚是惶恐地领了命。
宣见状便道：“不好好休息便上路，就扒了你的皮。”
羿涟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浑身是汗地告退了。见他离去，宣转过身，发现伊澜早已跑到了离间，正假装开心地在铺床。
的确是假装的，虽然在哼着调子，那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在抖，铺个寝衣手都哆哆嗦嗦地，跟炸毛一样。
他开口说“伊澜，过来”时，兔子又是吓得一个激灵，当即意识到这张兔子皮许是真的不保，浑浑噩噩地铺好了床，转过身，垂着脑袋向他走去。
宣正坐在离床不远的圆桌前，朝垂着脑袋估计看不见他的兔子伸手，干脆用真气直接将她抓起来，再放到自己腿上。
他坐着绣墩，而她跨坐在他腿上，面对面地，他捧着她的脸抬起来，颦眉问：“你真的很生气么？”
“我生气？我？”伊澜震惊得又炸了毛，“我哪有那么多气可生，我明明是怕你生气，我当着羿涟的面凶你，让你在你的下属面前丢了面子。”
“我并不在乎在他们面前丢什么‘面子’。”他说，应是在苦笑，“倒是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没有那么好，所以不想要我了？”
伊澜又大又圆的眼珠子像是开起了花：“你怎么这么会睁眼说瞎话，明明应该是我怕你不要我才对。”于是耷拉下了脸子，一脑袋怼到他胸上：“宣，你不该这样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你包容我，而不是我……‘不想要’你。”
宣缓缓摸着她的头发，微微偏头在她耳边道：“我以为我不体恤羿涟，你因此觉得我不近人情，会生我的气。”
虽然你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你只要对我有情就足够了，我为什么要因为你不近别人的情而生你的气。
“可是我希望你好。虽然我不懂你们凤凰榭的内局，但知道你是一个足以掌握凤凰榭所有人命运的领导者。你应该有威严，应该高傲自持，但也不能认为所有人都只是你的东西。他们加入凤凰榭，有的是梦想追求崇高的武学，有的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让自己活下去。他们是决定为你效忠了，可若真正在你和他们自己甚至是他们的家人之间做选择，又有几个会选你的。”
宣眨了眨眼睛，合上眸轻轻笑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道，之前我和离帆把你从凤凰榭偷走、路遇湶州分支的凤凰榭弟子，你不是还教我要用他们的家人来威胁么，自然是对这些事心知肚明。”她笑道，摸了摸他的肩，“人都是有心的，哪有那么多铁石心肠、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感化的人。人人都清楚对自己好的是谁，对自己不好的又是谁。
“铁板钉钉的规则能比得过瞬息万变的人心么？就算所有人都说过会效忠你一辈子，可真正到了必须生死抉择的时候呢，如果你不体恤他们、不把他们当人，他们还怎么选择你呀。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仍然不选择你，可你自己问心无愧、没有任何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他们背叛了你，只有他们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而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了还必须亲一口，如果可以就亲好多口，既然他说他没有生气，那她只亲脑门就足够了。无论有什么不愉快，他有多大火，只要她肯主动亲他，火就能瞬间消失。
兔子故意亲得很响声，亲完后就任笑眯眯的他抚着脸，听他道：“我不需要永远是对的，也不可能永远是对的，更不会将所谓良心上的谴责当成真正的惩戒。”说完，又低声笑道：“灵魂和意识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便真的存在，也不是你我等凡人能够触及到的。与其相信灵魂会入泥犁千百遍，不如只对肉体进行我所以为的地狱之刑。”
……怎么说着说着还突然拐到奇怪的地方上来了。
伊澜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说：“好嘛，你可以不在乎。就算羿涟阁下和沈阁下对你绝对忠诚，可你若能在平时多点关心多点爱，他们给你办事的效率也一定会比从前好啊，这总是对你有利的事叭。”
宣认真地看着兔子的眼睛，突然想起大概五年前，有一次他练完功离开发明阁，正好看到父亲从不远处的练功室走出来——他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两个丫鬟，一个提着食盒，一个端着放有干净的白布和药酒的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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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那是沈离潇最常用的练功房，且不久之前他们还对战过一次，虽然不分胜负，但沈离潇却被他打伤了。
他并没有在意，毕竟这是很常见的事，不止沈离潇一人，薛锦逸和羿涟他们经常会被他打伤。身为武者，受伤在所难免，何况他们本就身强体健，那点伤不算什么，更很快能好，每一次都会准时继续陪他训练。
只是那两个丫鬟手中的东西……很明显她们是来帮沈离潇疗伤，并且顺便送一些吃的来的。但令他意外的是父亲居然亲自来了，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每次都来，而他这一次与父亲的相遇是不是那“每次”之后才会出现的巧合。
父亲看到了他，让两个丫鬟先离开，而后向他走了过来，见他似乎没有进那间房的意思，便开口说：“人是你打伤的，不去慰问一下？”
他抬头看着父亲，没有说话，只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父亲轻叹，将他从沈离潇的房间门口带远，后对他道：“儿，离潇不仅仅是你现在的陪练，更会是你日后的下属，是凤凰榭的高职之一。你需要用他，甚至你离不开他，他将成为你身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之一。
“对于这样的人，你该怎么做？是让他永远成为你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不出一丝纰漏，还是将他越推越远、甚至引起他对你的仇恨？”
他觉得父亲说得好严重，沈离潇是孤儿，从小养在凤凰榭的，也一直将他当成少主人，又怎么会离他越来越远，甚至会恨他？
“他首先是人。”父亲没有再多说，最后只道，“没有人会希望在毫无保留地付出之后得来对方的一句‘理所当然’。有血有肉的人，都不会。”
那时他才知道，父亲每次都会亲自去看望被他打伤过的人——不是每个，而是每次。平均看望一个人总得有百十来次，从来不厌其烦，就是希望他们知道宣氏一族，尤其是他宣需要他们，是需要他们的“帮助”，而不是只当他们为工具。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父亲言重了，也想多了。信任存于心不就够了，何必要时时摆在明面上，巴不得别人不知道？
只是兔子方才用力亲了他好几口，他的大脑似乎清明了些，觉得也有理，于是更用力地撸她。
“？”伊澜脑门一紧，双手扳住他的下颚凶道，“我也是人，别总把我当成动物摸，兔子喜欢，我不喜欢！”
宣的双眼本来是盛满了笑意的，听她这么一说就立刻沉了下去，手不动了，唇也不弯了，更阴森地盯着她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