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渊沉栖川(八)
如果苏子谙没有说假话,今日那个昤昽庄人就来得晚了些。慎梓梣和卜淙淙一直等到申正,才等来了苏子谙的近侍幻苍来报的“人已到了”的消息。苏子谙会在轻白阁的一层大厅接待那个人,并表示轻白阁四周没有适合暗中观察而且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他们两个若想近距离、仔细地观察那名男子,就只能化装成侍从或是弟子。
“你这张脸就太招摇了,还是我去假扮个丫鬟看看罢。你就回房间待着,等出来了,我把他的模样绣出来给你看。”卜淙淙将原本已经跟出来的慎梓梣推进屋里,又叫幻苍去给她准备一身合身的丫鬟装来。
别说,她这张脸还真是穿什么像什么,不如小景那般惊艳,就是适合伪装。
“你们榭主不是说那人每次来都会待一下午么,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去轻白阁的路上她问一直低头跟在身后的幻苍道。
“据说是路上遇到了一些事,耽搁了。”幻苍回答说,“榭主也遣人跟踪过那位公子,想看看他究竟住在何处,只可惜每次都会跟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昤昽庄的人没有在两位大人先前留宿的流孤客馆栖身就是了。”
卜淙淙冷笑:“汀州差不多已经在苏子谙的股掌之间了罢,他竟连个外地人也对付不得?”顿了顿笑得更冷:“他自己怎么不去,我就不信他还能将人跟丢。”
幻苍无奈地笑道:“虽然到目前为止,不能完全将那位公子看成是朋友,但也不能单方面地认定他是敌人。那位公子身边显然高手众多,若是榭主亲自出马,难免被发现,到时真的撕破了脸反而不好了。”
所以他遣别人去跟踪,也只是“意思意思”?可真有意思。
已经到了轻白阁附近,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的丫鬟便将放着两盏茶的托盘交到她手上,再悄声退去。卜淙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自己给自己鼓了鼓劲,才调整好面部细微的表情,垂着头走进去。
尚未见其人,先闻其玉音:“江南好茶遍地,我来此不过数日,榭主便已将叫得上名字的好茶陆续赠予某品味。白吃了榭主这么久的茶,我自然也该回敬一份薄礼。”
卜淙淙的身子都酥了一下,只觉得记忆中绝对没有听过比这还要好听的声音。虽然清雅清绝,却一点都不忸怩做作,叫人一听就仿佛看到了一位温润如玉、修养极好的公子,而不是个娘娘腔。
她不是刻意要走慢的,而是身体实在有些发软,几乎完全能够理解苏子谙的那句“不易接近”了。只是听了一下声音都如此不忍去靠近,更别说……
那名公子身边应当还有一个人,也许那人才是她不太敢靠近的直接原因——内力太过深厚,且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在这样的人面前大约连一点手脚都做不得。
她听见了木盒放在桌上的声音,紧接着木盒的盖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拿了出来。
“榭主同我父亲一样好以折扇为饰,这把凤眼竹扇本是我为家父生辰准备的贺礼,不想姐姐备的也是一把花斑竹扇,我就将这一把收藏了起来,如今送与榭主倒是正合适。”
他只是将扇子取出来给苏子谙看了一看,便又放了回去,再将盖子合上,直接推到对面:“榭主不必觉得这是在欠我的人情,实际上是我欠了榭主的人情,今日稍稍还一还罢了。”
花斑竹折扇虽然名贵,但这样的扇子苏子谙本人也买得起,且他如今用的扇子就是湘妃竹的,实在不能将此看作是收买的行为。
苏子谙便点了点头,瞥见卜淙淙还在磨磨蹭蹭地接近,于是挑了挑眉:“还不快将茶上了,再将这份礼好好收下去。”
卜淙淙很快上前,忍着后颈处莫名的凉痛感,将托盘放到偏向那名男子的那一边,端起茶的同时也抬了头。
男子的注意放在她端起的茶杯上,故而双眸是微微向下看的,在卜淙淙的视角看来,他的眼睛就像是合上了。但这并不会带给她“其实他的容貌很一般”的错觉,不如说阖着眼睛都能给人美得窒息的感觉,这样的公子应当只能是从天间下凡而来的神祇才是。
他原本微微抬了手打算接过茶盏,却见卜淙淙的手就停在半空不动了,于是抬了眸。
卜淙淙身体一颤,茶盏也跟着一晃,热热的茶汤洒出来烫到了手指。
她一吓,手一下子撤开了。茶水完全洒了出来,茶杯也随着坠落,男子身旁不远处一名抱着剑的护卫见状想要上前将茶杯接住,一阵寒风却在此之前便突然袭来。
卜淙淙被冻得一个激灵,肩膀很快被一只手扣住、从男子身前扯了开。再回神时是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却并非是碎瓷声,垂眸一看,发现方被她丢掉的茶杯和溅出来的茶水居然被一层厚厚的冰覆住了,没有沾染那个公子分毫,而是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她有些震惊地眨了眨眼睛,而后转向正扶着她肩膀的人。
苏子谙并没有看她,只是对仍坐在远处的公子抱歉地笑道:“拙荆养尊处优惯了,就是做不得丫鬟的事,公子莫怪罪。”
拙……什么玩意儿?
反应过来时,卜淙淙想开口骂人,脑袋却又被苏子谙用力按了下去。
那位公子一直很冷静地坐在原处,似乎刚才也没有被吓到,只是从未听说苏子谙成了婚,故而好奇地挑了挑眉:“苏榭主都已经有妻子了?”
“正是,日前刚娶回家的,只是要事在身,婚期已过却还未来得及举办昏礼。”苏子谙笑眯眯地道,“拙荆一直很着急,也十分生气,每天都问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将在下牵绊住了,是不是在下根本不想娶她故而随便扯个借口来拖延时间,所以一定要亲自来看看公子。”
那位公子静静地看了苏子谙片刻,又转向了几乎将头低到胸口处的卜淙淙。而他身旁的护卫面色则有些不悦。
半晌后他又开口了:“原是耽误了苏榭主的终身大事,那是我的罪过了。”话锋又是一转:“榭主不相信我的诚心,我这边虽然可以理解,但还是要说一句,至少到目前为止,庄主并无与贵派作对之意,更没有在凤凰榭陷入内乱之际明确发布过招安诸位榭主的命令,所以我此番到雪鸮榭来只是为了等待,等待命我招安苏榭主的上级取消原本的计划。”
“这么看来,公子的直接上司竟有些任性,连苏庄主的意愿都不顾,执意地想要扰乱我重霄阁的内局,难道是对我派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公子微微一怔,双眼轻阖,突然转向一旁:“榭主言重,她任性惯了,我也纵容惯了,不忍拒绝而已。”
苏子谙就不再继续问,卜淙淙则瞬间脑补出了一段甜甜的爱情。
只是这爱情如果要以重霄阁来作为牺牲,那还是毁灭了的好。
摇了摇头,那人的眉眼渐渐舒缓,起身对苏子谙拱手:“叨扰多日,的确是云某的不是,在此先赔个罪。既然苏榭主也已摆明了对重霄阁的忠心,我自然再无话可说,更无脸面因为自己的无奈而继续延宕榭主与夫人的婚期。”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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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持续到雪鸮榭来已有十多日,言谈间基本上都已“我”自称,连谦称都不屑用一用,还是第一次透露了姓氏。
不过这透露跟不透露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昤昽庄的背后就是武林望族的云氏一族,门派内有一半都是云家的人,他身旁这个护卫不出意外应该也是姓云。
苏子谙的手终于离开了卜淙淙的脑袋还以回礼,客气地说:“既然连苏庄主本人都无意于我派内局,云公子还是应当事事听从庄主的命令,对于公子的上级,一味地‘宠’下去,反而会坏了大事,引起贵派的人心不安。”
“榭主说得极是,像这样的大事确然不该再纵着了。”云公子很快回道,“我便告辞了,待榭主婚期公布之日,告罪礼同贺礼自当一同奉上。”
二人离开雪鸮榭时还未至酉初,慎梓梣听闻他们离开后都已到轻白阁来了,卜淙淙还是在纳闷他们怎么这么轻易地就走了。
几乎是那云公子一踏出轻白阁的大门,苏子谙的面色就沉了下来,不发一言地看着一直盯着他们背影的她,直到慎梓梣来了才肯说一句:“因为他认出来了,你便是凤凰总榭的水云使。”
卜淙淙一个激灵,瞪大眼睛转向他:“这怎么可能?按理说即便是琼华楼总轩也不会有我们几个的画像的。”
苏子谙阖上眼深吸了口气:“你方才给他上茶时,他看到了你的手。”
卜淙淙于是眨着眼睛看向抬起来的双手,正反都细看了看:“难道是因为太好看了,不像丫鬟的手,他才起疑的?”
“你经常做绣活,更喜欢边晒着太阳边做,部分指头会戴护指,时间长了,即便是一根手指,不同的部位也会出现些许色差。”
关于重霄阁水云使可以公开的情报,第一条就是极善女红。且她的容貌本就属于上乘,苏子谙又对她如此客气,再加上不久前重霄四使已经跑了的事实,那云公子自然不难想到她就是卜淙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