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渊沉栖川(一)
昭庆四年五月十七,江北道明州,紫燕榭。想着,他们二人十五才到了这里,只在这安静偏僻的倚竹林过了两夜,却莫名地感觉像是过了两年。
其实伊澜不太明白宣到紫燕榭来究竟是何意,是想用闵榭主和小少主来唤回成甫的理智么?也不知道他何时动身回凤凰榭,更不知如今的凤凰榭是个什么状况,最重要的是诸位高职还有没有好好地活着。
除了前天初到的那日与昨天早晨,宣没有再同闵月榭主单独谈过话,反倒是和副榭温桦以及杭驰阁下在一起商议事情的时候比较多。这不现在人又没了,还嘱咐她乖乖地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跑,不然回来就扒了她的兔子皮。
纵然伊澜还有点疑惑他是想怎么扒她的皮,更是期待他扒了她的皮之后能够不再约束自我、放纵而为,同她各种嘿嘿嘿。但一想到前日他的那副样子,还是不要再没事找事了的好。
她不去找事,事却会找她。伊澜没想到闵月会亲自到倚竹林来,以为她是来找宣的,却不想她此行的目的不是他。
第一眼见到她出现在倚竹林时,伊澜纳闷的是她居然放心让那小少主一个人待着。而闵月只是笑着说离儿很好,有专人照顾着,此行只是为了同她说一些心里话。
伊澜不免更是纳闷,一来她们不熟,彼此之间大约也就是知晓个身份名字,二来她有话为何不直接对宣说,那不仅是她的师侄,更是重霄阁的掌门啊。
“儿不会想听我和成师兄之间的事,他身为阁主,自幼只与书画和武艺为伴,自然不想了解这些儿女情长。”闵月不由苦笑道,“桦儿是我在这紫燕榭中唯一可信任之人,可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听我说成师兄的事,我没有办法,只能来叨扰夫人了。”
老实说,兔子并没有听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但还是客气又慌张地摆手:“榭主不必如此,在下是小辈,又还未同宣成婚,榭主以名姓相称即可。”
——呵,你要是知道我跟他从重逢到确定关系也不过短短五日,我就不信你这个“夫人”还叫得出口。
她们没有进屋,就在林中的长廊里落了座。闵月见她很是谨慎的样子,问道:“你对我可是过于戒备了?”
伊澜尴尬地一颤,低着头说:“戒备谈不上……罢了,我就同您说实话罢,我不是很喜欢您。”
闵月没有惊讶,微微笑道:“是因为我所爱的男人,正是挡了儿路的人么?”
伊澜眨眨眼睛:“差不……多罢。”又抬头补充:“主要是因为宣不太喜欢您,我当然不会去喜欢他不喜欢的人。”
闵月眸中倒是闪过了一丝诧异,转而笑出了声:“在这个世上,能够被他称为是‘喜欢’的,大约也只有前任阁主同阁主夫人,以及你这个未来的妻子了。”
兔子心中一阵窃喜,而后掩饰一般清了清嗓子:“榭主有什么想说的,就与我说罢,我会拣重要的转达给他。”
瞧着她挺傻的,其实也不是特别傻,闵月于是点了头。
伊澜拿起放在对面栏台上的茶壶,给她也倒了一杯。闵月接过茶后就放在身边,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膝上,半阖着眸道:“其实儿想要的不过是我的一个态度,前日我对他说让他饶过师兄一命,让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归隐,他却是不满意的。”
“我倒觉得他应该挺满意这个结局的,只是也知道这太难以实现了,所以不认同。毕竟难处不是在闵榭主,而是在成榭主的态度上。”伊澜沉声道,“他已经执着了很多年,直到现在、年仅半百都还没有放弃,闵榭主又如何令他转圜心意。”
闵月轻叹:“……我曾想过,他或许会对离儿的存在生出一份柔情。”伊澜并没有说话,她抿了抿唇很艰难地继续道:“却是昨日才知道,其实师兄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我们有一个孩子,在我还没有将离儿生下来的时候就知道。”
伊澜有些惊讶,所以成甫是早就知道闵月为他生了个儿子,却八年都没有来看过,对母对子都是不闻不问?
“直到昨日,桦儿才肯对我说,一个跟在我身边已有八年的丫鬟正是成师兄在当年得知我有身孕后安插进来的人,为的是……监视也好,照看也好,就是想找个人能够时时告知他有关于我们母子的情况。”
伊澜微微皱眉看着她,没有出声。
“所以在那时,我也明白了他的选择。”闵月抬眸对上伊澜的视线,极是苦涩地弯起了唇,“其实八年前他就对我说过‘此生最后一面’之类的话,也是没有想过我们会在那时有了孩子罢,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都从未有过。
“其实早在当年,他离开总榭去彤鹤榭任职的时候,我本也该同他一起到越州去,可是他先提出了分手。现在想想,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常会意气用事,他说是要和我分开,其实心里一定是不愿的,只要我当时再坚持那么一下,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可惜的是我因此赌气,没有再跟着他,而是来了紫燕榭,这一背道便是彻底殊途了。
“可我还是很没出息,没有坚持多久就偷偷跑去彤鹤榭找了他,那次之后我们偶尔都会到彼此的地方上去,一年中虽见面不多,但感情却是好得很。”
伊澜默默地摇了头,感情好得很,却一直没有成亲,这又算什么。
闵月微微偏了头看向别处,接着道:“我知道你或许想问我们为何没有成亲,其实成亲的事我提过,提过很多次,他都拒绝了,像是故意想看到我生气一样。我是生气,更会产生他根本就是在玩弄我的错觉,可还是放不下。不成亲又如何,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我不是很清楚您二位之间的事,只知道是师兄妹,更是义兄妹。所以你们是很久以前就相识了么,我指的是在入凤凰榭当弟子之前。”
闵月呼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我与成师兄相识的时候,宣师弟都还未出世呢。”
宣并没有说成甫是被什么样的人家养大的,不过闵月的家境的确不错,这两人能够从小相识,想必成甫所在的家族至少有着雄厚的财力,能够同闵家平起平坐。
他们二人自幼相识,又一同入了凤凰榭,直到宣殊阁主将退位时才由于任职缘故分开,这期间总得有二十年了罢。既是如此,互相信任、彼此都不愿舍弃对方倒也算是很正常的。
只可惜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历过了,却没有一个切切实实的名分。分分合合,看似在八年前止步,实则他也从未忘记过她,对于紫燕榭的事了如指掌,但不曾有一次亲自来看一眼妻子和儿子。
话说到这里,伊澜也不觉得成甫是不在乎闵月榭主和小少主了。只是他在别扭,在纠结,纠结什么?是他仍然想夺得重霄阁的大权,怕计划失败了,连累一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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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切都是从宣师弟练成九霄七日华之后开始变的,那是……大概十一年前。宣师弟练成了盖世神功,想必那时成师兄便意识到,只要宣师弟在位一日,这个重霄阁主之位他都是夺不成的,于是性情也日益改变,变得易怒焦躁。那时我不知这些缘故,只是心疼他,却不想三年后他又一次提了分手,便是在这里。”
闵月抬手指了指脚下踩着的地面,伊澜不知作何想。
“那一次,是真真正正地、彻底断绝一切关系。我本不想就这么接受,可是他离开后我就大病了一场,休养了两个多月,身体恢复、可以动身去越州寻他时,却发现已然怀了身孕。说来也是可笑,我本以为自己的身子是有问题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个孩子。我更想过将有孕的事告诉他、让他回心转意,可那时——”
她停了停,似乎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却害怕他会将我的孩子杀死,因为他提出那句再也不见时真的太过认真了,对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留恋,我真的怕他会伤害孩子、由此跟我一刀两断。
“我不希望失去孩子,更不希望失去他,所以一直瞒着离儿的存在,一直忍着这么些年都没有去找他。
“这么多年了,他也真的没有一次来看过我,我本想彻底放下,可我与他的孩子日日就在我的眼前,被我捧在手心里,我又怎么可能忘了他。”她的眼眶已然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师兄他什么都知道,却任由我把离儿养大——他希望我自此以后眼中、心里就只有离儿,再没有他,可他又凭什么会这么认为。”
见闵月落泪,伊澜突然间也有些难过。可能成甫就是觉得孩子能代替一切,以为闵月有了孩子就能轻易将他割舍掉,一直未同意成婚也是怕她会被自己连累。终究他不会放弃的是祖上的仇恨,为了不让心爱的女子受到伤害,就只能如此果决。
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此事基本上与她无关,她不仅不能感同身受,更不曾事无巨细地了解完整,也没办法评判成甫的行为。不过八年前他既已将一切真相同闵月榭主坦白,为什么不能尊重一下她的意愿呢,为什么就不能问问她是否还愿意与他同生共死,就这么自以为是地将她丢下。
不管大事上他做得是对是错,可感情问题,总要两个人斟酌着来啊。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导一切,他想提分手就提,想说诀别就说,完全让闵月处于最被动的一方,这是伊澜绝对不能认同的。
即便是强势如宣,还会跟她有商有量的呢,而且从来没有一口一个为了她好就怎样怎样地,毕竟他的一切行动主要是为了让他自己顺心嘛。
“为你好”这种话真是太罪恶了,永远能当作情深的理由,推卸责任的借口。
嘘了口气,伊澜用力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对面开口:“那榭主……”
闵月缓缓抚着胸口,闭了闭眼说:“昨日桦儿将一切告知于我后,我便明白了师兄真正的打算。夫人,我希望你能帮我劝一劝阁主——师兄他即将不久于人世了,他其实并不想置重霄阁于危境的,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引出昤昽庄的暗线所施的手段。纵是他有私心,也求你们看在他与阁主同为宣氏一族的后人的份上,予他最后的尊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