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宿鸟寒花（二十四）
昭庆元年四月十九，重霄阁少阁主宣如所有知情人所预料地那般顺利修炼完了九霄七日华全式，却被放言突破失败、内力全失，后又被传成了天生的废柴。那之后过了一个月，儿子就被他们俩丢到了凤凰榭禁地的望夕林客衣居，在这之前还专门拜托了已经退隐的宣殊阁主和寄意夫人前去客衣居照顾他——要知道重霄阁的老一辈宣布退隐后绝大多数并不是云游四方，而是会专门去八大分榭之首、被江湖戏称为“养老榭”的容州青鸾榭……养老。
儿这一去就是两年半，近三年的时间，足够整个江湖将“堂堂重霄阁少阁主是个天生的废柴”的谣言传个千八百遍，也足够让成甫彻底相信，当年的儿确确实实是突破失败了。
这几年间，薄晚还借着去朝月海探望儿子的机会偷偷溜回过薄家一次，就是为了告诉双亲他们的外孙并非是个废柴的真相。当然也只是她自以为的“偷偷”，不想她离开半日后宣庭就追上了她，只是一直跟在暗中而已。这一去江南还有了意外收获——抓到了个流浪江湖的寒功高手，并直接将他丢去汀州的雪鸮榭做了高职，没过多久那优秀的青年就得到了榭主之位。
其实最大的收获，还是在那两年半后，儿有一日主动回了凤凰榭，前脚溜进长生阁，后脚就将羿涟和沈离潇叫到了跟前，让他们去查浮沉南海的副首领，传说中的轻功高手伊澜的情报。
用不着吃瓜群众自行默认那伊澜首领就是未来的少阁主夫人，她儿子就已经大方宣布了那就是他未来的妻子，并让所有人都事先牢牢地记好这一点——南海伊澜是我宣的夫人，你们日后对她只能有敬，不得违逆一丝一毫。
总榭内对这件事情最兴奋的莫过于她这个亲妈和淙淙小可爱。正好浮沉南海山庄就位于灵州隔壁的湶州，确然是近水楼台。而且听闻那伊澜首领身着白衣、面覆白纱，体态轻盈、恍若飘飞，真真就是个仙女姿态，眼角一朵五瓣红梅的印记还更增添了些许神秘的魅力感。
……当然，这也只是传说。纵然被儿子警告过不许去打未来儿媳妇的主意，她还是偷偷溜去湶州看过。说心里话，儿媳妇除了打扮得像个仙女，别的都与一个市井大妈没什么区别，浑身都是烟火气息，一看就像个正常人。
……当然，也只是“乍一看”而已。
沈离潇和羿涟去的虽然是琼华楼的锦玉轩，可他们所带的也只不过是重霄阁少阁主的权限，并不能查到绝对完整的情报。早在得知儿子的心之所属时，表面上冷静其实转头就亲自去同琼华楼的谷楼主买情报的宣庭，得到的才是相对完整的信息。
其实他们比谁都担心儿子，比任何人都更加为了儿子着想，可在得到那些情报后却什么都没说。
儿所得到的，只有南海伊澜的表面情报，像是她的性格、原则和具体能力。可他们夫妻却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一个从碧落宫逃出来的蛊人。
这份情报已然隐秘到了在此之前整个江湖只有谷楼主一人所知的程度，据说情报是当年的浮沉首领亲自前去交换的，换得的便是琼华楼的一份人情——惊澜起后、推波助澜的“人情”。
大概了解了蛊人这种存在后，薄晚自我折磨了很久。如果儿子是那种分不清什么是爱的傻小子也就罢了，可显然他并不是那样。这是儿子自出生以来的二十年间第一个认定的人，或许就是那唯一一个，有绝大部分的可能就是神明口中的那个“真爱”，再联系伊澜的身世，也可以想到那一个个不好的结局是从何而来了。
她其实不是很能接受自己的儿媳妇是这样的设定，也很难想象儿子会接受。如果现在就把伊澜的身世告诉儿子了，他会就此放弃吗？与其等到他们两人正式相遇、情根深种的那一刻再揭开如此残酷的真相，是不是提前说明一切、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更好些？
宣庭也是一样罢，他并不知道伊澜就是儿的真爱，但只要想想自己的儿媳居然是一个身体里满是蛊虫的……人，不难受都是做不到的。
该不该告诉，要不要告诉？等到他们真的相遇，儿就等于是完全闯入了伊澜的世界，到那个时候再想后悔都不行了。只有现在……
说好了再不去掺和儿子的事的，可只有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别扭。儿怎么观望来观望去竟选了这么个人呢，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身体年龄到了三十岁以后薄晚就没有再哭过，即使摔断过胳膊腿也没有掉过眼泪，不想四十岁了，居然又是因为儿子的事而纠结得哭了出来。
彼时已经是昭庆三年年底，马上儿就要正式接手重霄阁，他们两人也该就此退隐了，可临到放手的关头却出了这么一件大事，一时间谁都没了主意。
那是个晚上，儿子握着一只装有六支竹签的竹筒来到他们房间，让他们抽签来决定日后的“去向”。她一脸懵逼地抽了一支，发现上面刻着的字样是“装死”，顿时惊了：“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宣拿过她手中的竹签，看也不看就放进竹筒里：“既然是亲娘是自己决定的，那等到明年年初，就自行‘了断’罢。”
“等一下，什么自行了断，你是真的要丧心病狂到弑父弑母了吗？”
宣微微颦眉看她一眼：“我向天下人宣布父亲母亲因故逝世，如此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无需再关注，更无需回凤凰榭帮忙，也不用去青鸾榭待着，化个名云游四方、追求自由便是。”
薄晚听明白了，想着“怎么可以这样”，晃了晃脑袋，又伸出手去：“等一下，刚才那支不算，我再抽一次。”
结果又抽了三次还是抽到了“装死”，她于是整个人蔫儿了。宣也懒得再理她，朝他们二人行了礼，最后道了一句“愿父亲母亲晚年安康”便走了。
宣走后，宣庭垂眸摸了摸正泄气地躺在他腿上的薄晚，突然道：“那六支签是一样的，这件事我三年前就同儿商议好了，是我让他如此做的。”
薄晚睁大眼睛，就想张口问“为什么”，却又想到了大约三年前、儿子修炼九霄七日华最后一式的那几日里他对她说的话，只能闭了嘴。
宣庭一边玩着她的鬓发一边又道：“而且，儿应该也已经发觉到了，我们查到了一些他没有查到的情报，甚至这些情报可能会打击他想要娶伊澜首领为妻的信心，方才那一出就是特地来警告你我不要多管闲事的。”
薄晚有些惊讶，撑着他的腿坐起了身：“你说这样会打击他的信心，不就说明他现在也没有下定娶那小姑娘的决心么？如果得知伊澜的身世，无论他怎么接受，心里也还是会起一层隔阂，其实这样对他们的感情发展也不好，所以不如——”不如一开始就将这条线斩断，这样日后谁都不会痛苦。
宣庭突然笑了：“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给自己‘了断’罢，事到如今，重霄阁转瞬之间就会易主，未来的掌门还是个给我宣家绝后之人。这样的人我可是惹不起，你也别去招惹，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薄晚瞪了他一眼，又默默思量了许久，终是点了头。
既然这个“真爱”确确实实地存在，就说明儿一定会经历与她有关的酸甜苦辣。无论结局是好还是不好，那些经历也是很重要的，终究他们没有任何资格去干涉。
薄晚唯一能够教给宣的，就只有“坦诚相待”四字了。无论他日后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博得那姑娘的欢心，都要诚实，不能有欺骗，不能有隐瞒，以一颗毫无杂质的真心去对待这份感情。
……希望如此，能够换来儿媳妇的真心，希望那个姑娘能够用真心来对待她最爱最爱的儿子。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
有时候宣庭会很执着地问她，儿子是她最爱最爱的人，那他又算是什么——就是在床上的时候。不过她虽然很会认怂，会因为怂而昧着良心说话，但有关对他的感情，却是从来不会轻易说出口。
她从来不会对他说“爱”这种话，虽然她十分明白自己确实是爱他，可就是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只会反复地强调“我选择待在你身边只是暂时妥协于现实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才不会跟你好好过日子”“就你，骗我怀孕，逼我结婚，这两件事你永远别想洗白，别想，略略略”。
虽然宣庭也明白她对他是有感情的，毕竟他们之间经住了时间的打磨，又无深仇大恨，日久生情很正常。只是她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嘴硬，如今四十岁了还是不肯坦诚说话，偶尔就会惹火他。
三年前，他说会尽快将凤凰榭交给儿子、与她一同浪迹江湖，她并没有多感动，只是淡淡道：“世界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放弃寻找回家的路了。”
淡漠的神情又很快转为笑容：“如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最爱最爱的儿子。可我的儿子很快就会变成另一个女人的男人了，养了这么多年还连个孙子都不肯给我生，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曾经她就像是穹宇之下的无助旅人，四处为家却无一处是家，身在凤凰心中，心却无枝可依。可以说她是自作自受，若不是矫情绝对不会彷徨这么多年，若是早点接受宣庭、接受现实，也会更早地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害，随便叭，这么多年过都过来了，后悔还能改变啥咋地。不过她也并不后悔，虽然一切都是徒劳，但再来一次，她仍然不会放弃作为一个现代灵魂对回到家人身边的执念。
爸爸妈妈，她永远最爱的两个人，也是永远再见不到的两个人，陪她过完了顺遂的前半生，或者说是上一世。穿越过来，她又自己折磨了自己这么久，最终才算有了真正的归宿。总得看来，她的运气还挺好的，成为了被乱草守护住的枯花、被深林守护住的孤鸟。
“先不用想着放弃。”他却是道，“如果真能找到，我一定会陪着你至死方休。”
并没有察觉到他是怎么知晓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家存在的，薄晚纳闷地颦了眉：“你有病叭，你把儿子也扔了事业也扔了，一个人跟着我在外面浪，还要让我回家，是打算一个人孤独终老么？”
宣庭甚是好笑，抬手按住了她的头：“找，和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我答应陪你找，等找到了再亲手毁掉它，如此才算是磨灭了你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才能完全地将你绑在身边。”
薄晚懵了一懵，再也忍不住笑，嘴上嫌弃却还是很诚实地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即使过了二十年，你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坏东西。好在我终是同你妥协示弱，不然就会变成一只死鸟了。”
——好在是爱上了，好在也被爱了，好在是被我所爱同时也爱着我的人用力地守护着。这一点，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