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宿鸟寒花（十四）
宣庭的意思很明白，若真的失败，他这个人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与其当个废人苟延残喘，不如尽早去入轮回来个痛快。不管冷静多少次，薄晚还是觉得他脑子有病。虽然不是很了解他的武艺，但从江湖上对他的评价和他在武功榜上的排名来看，说他对武学近乎于痴迷是完全不夸张的。一天之中他专门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工作，另一半的时间用来练武，甚至中午都不回长生阁休息，而是抓紧一切时间打坐练气。
宣庭如今虽才二十八岁，武学方面的造诣却应该已经不在前阁主宣殊之下了。宣家世世代代的儿子都生得很好，学起武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同一年岁在榜上的排名也是一代高于一代，所以对于终有一日哪位重霄阁主会练成九霄七日华全式的预言，绝大多数江湖人士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凤凰榭，不，应该说在这世上，除了儿，他最爱的应当就是武功了。纵然能够想通他为何甘愿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薄晚却难以赞同，既然热爱武功，更爱惜自己的生身本领，不是应该时刻谨慎、不能让内力在任何情况下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么？既然他已练到九霄神功的第九式，就应该见好便收，转去练别的功法来稳固根基、提升真气的力量，怎么能做出有极大可能会毁掉全部内力的事来？
天下能被称为“神功”的功法并不是只有九霄七日华一部，而且九霄七日华在武林内功榜上也并非榜首，只看准一棵歪脖子树吊死，本就是愚蠢的行为。
宣庭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脑子精得很，他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选择，何况研习第十式到现在，他都没有多少把握能够练成。
而且九霄七日华这个功法本身就是个程序错误、前后矛盾的产物罢？明明连创始人都没练过——纵然是第二代宣阁主在创始人临去之前练成了前九式，可最后一式就是没有任何人练成过，后人又怎么能判定最后一式的心法绝对准确呢。
所以那些练到第九式就止步的阁主们不是懦弱，而是明智，宣庭却是个蠢的。
回凤凰榭的路行得稍慢些，似乎是特意让她多放松放松，快二十日了才到家。薄晚默默地想了这么多日，一回到长生阁的房间就与他说：“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把第十式放一放，先练练别的？等四五十岁了再考虑突破也不迟呀。”
宣庭难得惊讶地看向她：“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早点死。”
薄晚心里一惊，严肃地皱起眉：“你有毒叭，合着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打算去修炼的？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值得你想死，你就这样不要我和儿了？”
宣庭静静看了她片刻才开口说：“我不想死，只是九霄功法既是宣氏祖上流传下来的内功，自然不该人人都到第九式止步，只让它成为‘传说’。从前是没有足够多的时间研习最后一式的心法，但如今近百年过去，先辈们积累下来的才学经验也该有人去实践一番了。”
他所说的话她几乎没有资格去反驳：“我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宣氏一族的延续。薄晚，你不知道我所背负的远远不止宣氏主支这一条嫡系，更有无数数不清的罪孽。我若成功，就是为宣氏一族在这中原武林的地位提供了暂时的保障，若是失败，只能说明我不是那个能够证明宣氏自数百年前起便延传下来的光辉的人。
“我不行，就只能将一切交给儿，再一代一代地接任下去。总是全部失败了，全都成为了废人，也不是为后世增添恐惧，而是鞭策他们继续向前。”
……
即使薄晚能够理解，也绝对不会赞同他的这种执念。虽然以宣庭的身份，不得不为家族和门派而活，但就仿若失去了本该属于一个独立之人的思想，总是可悲的事。
他去修炼一部可能会令自己变成废人的内功，不是为了使武学生涯更攀上一个高峰，而是为了什么，延续所谓的宣氏的光辉？
就是因为宣家到现在就被灭得只剩下重霄阁这一条主支了，他才会这么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吗？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些年来宣氏一点一点被灭族的真相，没过多久就完全了解了，也放弃了劝宣庭的打算，考量许久后跑去找儿子。
儿子八岁了，虽然表面上看着就是个八岁的孩子，但心智恐怕跟十几岁的少年差不多了。宣自幼被亲耶带着习武，应该也早已知晓了宣家世代传下来的神功，以及修炼最后一式可能会付出什么代价。
果然他知道得很清楚，薄晚于是又问：“如果你耶耶真的失败了，也因此结束了那么年轻的一条生命，儿子，你也会步他的后……那个，接着他继续练么？”
宣只是反问：“为什么不练？”
她生气了，挑着眉毛掐着腰说：“如果你也死了，也会自杀，再让你的儿子接着练？”
他点头：“自然。不过我不一定会自杀，心法中所讲的会被废去一身内力或许只是夸张之言，我至少先去寻找恢复内力或是再塑内力的办法。”
“找不到呢？”
“自杀，让你孙子接着练。”
宣面无表情地说完后就想要越过她出门练功，结果被她抢先一步摔上了门，而后就微微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亲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慢慢朝他走近，刷地一下捏住了他的肩膀。
上一次她这么气势汹汹地按他的肩，还是在去年她离家出走并强迫他叫她亲娘的时候来着。那时他好好地运着气，被她猛地一按还吐了血，那之后就不由产生了阴影。
“儿子，你是我儿子，我已经原谅你连点对封建社会的反抗意识都没有的僵尸举动了，可你也不能这么极端呀。”她蹲下身来平视他，语气很是委屈，“你出生之前我就反对宣庭对你给予什么传承家业之类的厚望，反对他严苛地对待你的童年。你心智超常，心甘情愿地都受了，这也就罢了，可你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让我的孙子，我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重蹈你们这对极品父子的覆辙叭。
“什么‘父债子还’、‘后人必须代替祖先赎罪’这种所谓的江湖规矩都是脑残才会想出来的，当年宣风阁主和前几任阁主犯下的错，你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还，还一点质疑都没有呢？这样只会让‘赎罪’的这条线拖得越来越长，宣庭以为他自己练成九霄七日华就算是赎罪，其实根本不是。
“不要觉得你和你耶耶，还有你祖父都是加害人，你们其实是受害者呀，宣家的那些旁支又不是你们灭的，凭什么你们要去赎罪，还要把这罪再延续到你的子孙身上，这根本就不公平。好好的人生下来，明明是纯净无暇的，却偏偏被你们强行安一个罪到头上去，你可问过你儿子你孙子的意思了么，他们愿不愿意生来就变成罪人？
“我跟你讲，这还跟你们宣家人是否受到这么庞大的基业所带来的恩惠无关。若真往源头上去讲，重霄阁又不是自宣家开始掌权后才成为第一大派的，明明一直都是，这基业也是在无数江湖先辈的手上传下来的，你们最该感谢的不是宣家先祖，而是这个江湖才对。
“所以也不要觉得是祖上的基业养了你们、你们就必须该背负他们的罪一样，如果真要偿还，就去偿还最先将重霄阁建成武林第一正派的前辈们呀，总被家族什么的拘泥着，又能成什么大事。
“你们愿意当罪人，我还不愿意当罪人家属呢。我到底是倒了几辈子霉摊上宣庭这么个极品，摊上宣家这么个婆家，又生出你这种奇奇怪怪的儿子来。他要是真练死了，受罪的不还是我？即使我有个‘前阁主夫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他就能保证他养的那些心腹在他死了以后也会忠心耿耿而不会欺辱于你我母子么？放着老婆儿子不管，打着赎罪和延续光辉的旗号去练废自己，我都不想承认我以前馋过他的身子，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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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对着才八岁的儿子一肚子一肚子地倒苦水，是因为这些话她肯定不敢去和宣庭说，可凤凰榭又没有她别的亲人，只有这么个儿子。虽然儿子心智比较成熟，但到底是个孩子，这么“深奥”的见解他一个根深蒂固于古代的灵魂肯定不能理解和认同，所以随便说一说也无伤大雅。
宣瞪着眼睛懵了好久，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反正听了也不会懂，却是被她喷了满脸的口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被她松开，出门洗脸。
薄晚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居然想到了生出这么一个不亲妈妈的儿子的好处。虽然儿不像个娃娃，却很懂事呀，虽然不会主动来找她抱抱，但至少她来找他的时候他不会推拒，还会装成一个木头听她各种发泄。
所以即使班若已经不在身边了，她还是有个可以倒苦水的工具的，儿子不懂没关系，活着就行了，只要在她身边乖乖地听她说，她就不会那么压抑。
……
没过多久，一天晚上薄晚准备上床睡觉时，也已经脱完外衫的宣庭突然说：“商量件事。”她刚好奇地望向他，他就立刻改了口：“不，是通知你一件事。”
薄晚眯着眼睛抽了抽嘴角，还未张嘴就听他道：“我不打算再由着你任性妄为了，从今以后，但凡我有需求，除了特殊日子和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你都要尽力配合。”
她愣了一下，想起他现在正处于修炼九霄七日华第十式的准备阶段，应该帮助他保持身心双重健康，于是眨了眨眼睛回道：“可以啊，我没什么问题。”其实就算是以前，他们未同过房的八年里，只要他开口说，她一样是不会拒绝的。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很“讨厌”他，故而拉不下脸来主动说。
虽然打心里还是不想妥协，还是想随时随地地给他添个堵，但如今正处于最关键的时期，牵涉的不止他一人，她就是再缺德胡闹也得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才行，至少不要拖了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