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宿鸟寒花(八)
苦肉计管用得很,即使宣庭能看出来她是在装委屈,这种关键时期也不得不以孕妇为上。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一定会答应她的“卑微”条件。他总以为她想跑,可一个孕妇还能跑到哪里去,她真的只是想出去透口气而已——装乖了这么些天,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如果再被憋在凤凰榭,她是真的要疯了。无论是她的身也好还是心也罢,这么多年来早已被自由的江湖生活惯得根本无法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待住,纵然宣庭一波一波地派了不少人来跟她说话逗她开心,她也还是忍不了。
她本就是一个喜欢自己去经历的人,别人经历过了再告诉她的,都只是枯燥无味的絮语罢了,只会令人生厌。
得到允许之后,薄晚表示第二天要亲自去送一送父母,再顺便去街上逛逛,宣庭也表示会陪着她一起。
薄启和薄夫人自来到灵州见到她后就一直是一副像是感动又像是悲哀的样子,她知道这就是嫁女的不舍,不由想到了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看到她嫁人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反应。
可她所在的时代又同皞昭不一样,男女结婚并不是指女子单方面地成为男人的所属物、嫁人了就不许回娘家之类的,应该不至于难过成这样。
虽然她做不到将他们当成亲生父母,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感情总是有的,何况每每见到他们都会联想到爸爸妈妈,所以她也哭了。
大概以后真的很难再见了,她同薄家也难以再有什么牵扯,真的不知是不是该令人高兴。
抹完泪后宣庭牵着她的手陪她逛街,她却没了买这买那的心情,于是提出想去近郊散心。比起熙来攘往的街市,自然是人烟稀少的郊外更利于一个孕妇散步,宣庭也松了口气。
却不想这口气松得太早。大约上天都不想怀了孕的她从凤凰榭被放出来,特意安排了一场她一看就眼红的强盗欺负过路人的戏码,她一个激动就飞了出去,宣庭还没来得及将她抓回来或是用真气护住她,她就因为久未施展轻功外加身体沉重而摔在了地上。
已经很明显地隆起的肚子着地时她还没感觉到疼,不如说是脑袋已经空白到连痛感都失去了,直到看见血才意识到自己很疼。
她不记得那时宣庭是什么表情,反正自己是很害怕,怕孩子真的会因为她的作死而流掉。虽然她不想生,但也不至于极端到要故意流产的地步啊。可那次之后宣庭就很偏执地以为她就是想将孩子打掉,不仅不再同意让她出凤凰榭,甚至连房门都不让她出了。
她一开始还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一切都是巧合,好好地跟他商量出门的事,毕竟她确实有错。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的态度很快惹怒了她,她开始大骂,甚至打他,还疯狂地摔砸屋子里的东西。
他依然不为所动,只是随时备着一间房,让她在他们的卧房里砸完了之后可以到另一个房间里去砸。这间房的东西砸完,他们的卧房也摆好了新的陈设,又可以让她回去接着砸。如此往返都不用歇一歇,反正她的体力充足得很。
就因为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折腾,原本住在长生阁的宣殊阁主、寄意夫人和当时的四使都搬了出去,将这么大一个阁只留给她一个人发泄,宣庭也能多让她砸几个房间,轮流砸。
她还听服侍她的丫鬟说,即使她作成这样了阁主和夫人也没有厌恶她这个儿媳妇,尤其寄意夫人,完全能理解她怀孕时轻易燃起来的脾气,还嘱咐少阁主说好好安慰她、顺着她,她想打人就让她打,想砸东西就让她砸。
只是宣庭什么都肯答应,唯独不能顺着她让她离开长生阁半步,宣殊和薛寄意也不好再干涉他们夫妻二人的事。
她那时哭了,那是她被软禁在长生阁之后第一次哭。她的确很作,不过几个月而已,为了孩子也是为了她自己,怎么就不能忍了。凤凰榭的人虽然都是她的婆家人,却没有指责和厌烦她,反而无限地纵容,即便是她在现代嫁了个男人,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罢。
可自从被诊出怀孕起她就一直在憋着,不能出门只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心里一直都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即将要在这个时代留下血脉的事实。她还想回家去,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可孩子也是她的亲人,即便不是用她真正的身体所生,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要用命换来的最亲的存在,她怎么能狠心地抛下孩子回到自己的时代去?
即便他没有她这个母亲也能过得很好,但她还是无法接受,只是怀着的时候都已经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情了,更何况真的生下来。
而且,明明她也是只是个孩子而已,她是个比谁都需要父母的“孩子”。她莫名其妙地就被安排到了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地嫁了人还要给他生孩子,这一件件大事她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她最亲的人都无法得知她的痛苦。生了孩子就几乎是在这个地方扎了根,她连根都扎下了,真的还有望回去吗?
她想回去,越到这种时候她越想回去,尽快从爸爸妈妈身边苏醒再被他们告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无论这个时代的人对她有多好,她都绝对不能接受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行为。
更可悲的是,她连说都不能说。从前能够听她倾诉并且也懂得她的痛苦的至少还有班若,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而因为她被软禁在长生阁后日常做的事不是摔砸东西就是打骂宣庭,还是第一回哭得连在附近逛荡的猫都吓跑了,更是将丫鬟的脸吓白了,自然也将原本在发明阁练功的宣庭哭了过来。
那时才是未时,从不午睡的他特意选择在这种安静的时候练功,结果她一哭叫他就什么功也不练了,那一日回了长生阁后就再没出去过。
丫鬟也走了,所有人都走了,薄晚已经哭过了最歇斯底里的阶段,在他进屋的时候只是盘着腿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吸鼻子,原本在看见他之后她连鼻子都不想吸,无奈这种事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就只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转回了头去。
宣庭轻轻一叹,将门都合上,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抱着手臂看着她,什么都不说。
许久之后还是她先开口:“宣庭。”
“嗯。”他沉声应道。
她抿了抿唇,想继续说,却在张口时猛地咳嗽了起来。宣庭见状终于不在原地继续站着,去了外间给她倒了杯清水来。
走到她坐着的脚踏旁,他蹲下将水递给她。她确实想补充水,就没拧着,咕咚咕咚都喝下去了,而后叹了口气说:“我一想知道,除了逼婚的事很过分,其他时候你对我都很好,究竟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我?”
宣庭没有起身,只是看着她回道:“孩子。”
薄晚鼓了下腮帮子,虽然只是简单地鼓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但因为先前把眼睛哭得又肿又红,整张脸跟在水里泡过一样,哪儿都有泪痕,就显得很是委屈。
“喔。”她说,没有看他,“那如果我难产了,你是保大还是保小。”
就跟她一点儿疑问的语气都没有一样,他也不打算给她任何怀疑自我的机会,毫不犹豫地道:“保小。”
不久前经过诊确,证实了她怀的确实是男孩。虽说扎心,不过仔细想想,他确实从来没说过为了娶她而娶她的话,本来他就属于一心想搞事业的男人,只是想娶个花瓶而已,刚好她的脸符合历代宣家家主选媳妇的审美,何况本来她也是自己送上去的。继承重霄阁的必须是宣氏嫡系的男子,所以他看儿子肯定比看老婆重要。
而且儿子什么的,怀在她肚子里快八个月了,却几乎没有让她遭过罪,偶尔动一动还让她觉得很好玩儿很新奇,发出“卧槽他又动了,鼓起来了鼓起来了宣庭你快看”的感叹。除了在出生之前不得不撑起她的肚皮之外,这儿子确实还算心疼她这个辛苦怀他九个多月的母亲。
薄晚眨了眨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下巴抵住膝盖,沉默地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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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应该老实了,宣庭抱起她放到了床上去,问她等下要做什么。她说哭困了要睡了,他就坐在枕旁安抚她睡。那个时候他已经将九霄七日华练到了第七式,散在体外的真气虽然不能完全掩饰起来,但已经能自由控制强弱了。有时她晚上做噩梦睡得不安稳,他都会用十分柔和的真气给她助眠。
虽然她对他还是喜欢不起来,但不得不说他对孩子是真好,她倒是不担心这孩子以后没有亲生母亲会过得不好了。
那天她睡了很久,从午后一直睡到第二日寅时初刻,比宣庭醒得还早。
而哭过之后,她憋了好几个月的气也差不多都释放了干净,不再砸东西,也不再骂宣庭了,真的就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待产——也不全是,生孩子那天,她还是从头到尾将他骂了个遍的。
十月十四日晚子时她就开始阵痛,十五日午时才将孩子生出来,期间连东西都没吃,一直在嚎叫,什么“嗷嗷嗷嗷嗷宣庭我要杀了你,我真是疯了居然要给你生孩子”“嗷嗷嗷嗷等他生出来了我就掐死他,居然敢让老娘这么疼”之类的,到最后居然还剩有将孩子憋出来的力气,好几个稳婆都说她是个神人。
生孩子真的太羞耻了,根本不只是疼的问题,什么私密和难堪的事都在一群陌生人眼前暴露了出来,她身为一个仙女,想死的心都有。不过亲眼看见完完整整的孩子被抱出来、还被特意放在她眼珠子旁边,她满脑子就只剩——
丑死了,我这么好看怎么能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十月中旬正值深秋,即将入冬,虽然气温降下来了,景色也不再像盛夏时分一般充满生机,天空却澄明得很。
进了产房确定她还活着之后,宣庭抱过孩子看了几眼,估计也是被丑到了,很快将孩子丢到父母手上,凝神片刻说:“‘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宣澈,如何?”
宣殊阁主和寄意夫人都说不错,而后抱着那丑孩子愉快地欣赏去了。宣庭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发现她竟还是一点儿不累,反而皱着个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事,于是问:“怎么了?”
薄晚当然没听懂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抬头说:“宣澈,哪个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