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在水一方（五）
她的力道不重，只在他脸上留下了掌印，但似乎让他回了些神。放下手后，卜淙淙大呼了几口气，狠狠地瞪向他说：“你有完吗，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以为所有人都愿陪着你折腾，看着你放任整个江湖于不顾吗！”
宣被打得微微偏过了头，听她喊出声来才皱了眉，先是有些惊慌地看向了冰台上的伊澜，见上面的兔子还是没什么反应，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她说：“别在这里闹。”
“你想想清楚，作为丈夫，你对她已经尽心尽力了，没有人会责备你无情无义，更不会指责你虚伪！可此时此刻你的首要身份是中原武林第一大派的掌门，整个江湖都在看着你，等着你带领他们铲除魔教的恶人！可你现在又在这里干什么，像个小媳妇一样哭哭唧唧地自言自语，想让别人以为你有多爱伊澜吗？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这副样子还配爱她？！
“——我偏要在这里说，我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深孚众望的重霄阁掌门都在干些什么，我要让她知道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大局，是如何被你一手毁掉的！”
卜淙淙喊完后，又用力地扳住他的双肩，再次声嘶力竭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就是在对不起伊澜，你对不起她的牺牲！魔教对她出手就是为了搞垮你，你如果真的放弃了一切，才算是彻底进了他们的圈套之中！
“你以为号召所有人除魔就算完事了吗，如果连领导者都疯了，垮了，所谓的除魔联盟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到时魔教大举入侵中原，区区散沙根本无法凝聚成浪涛去抵御，只会将先祖守了百年的基业拱手让给异族的魔头，你当真要自私胡闹到这个地步吗！”
见他已经低了头，确实是在好好地看着她，卜淙淙缓了口气，渐渐放软了语调：“小哥哥，小嫂子她也是中原人对不对？如果中原真的被异族人攻占了，小嫂子不也等于是被俘虏了吗。你就算是只为她争一席安身之地，也振作起来，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她低下头，忍不住哭出了声，轻轻抱住了他。宣本是低着头，愈加涣散的眸子又慢慢抬起，看向眼前的每个人。他们似乎都在带着责怪和遗憾的目光静静看着他，不知为何他有些不解，即便是方才卜淙淙说了那些话他还是不解。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怪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错了，他爱着伊澜有什么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现在的伊澜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了多余的存在，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让他离开她。
他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恐惧，颤抖地抬起手将卜淙淙推了开。
卜淙淙揉着眼睛离开他，抬头看去，还未看清他的面容，就听他哑着嗓音道：“……那你想让我怎样？”
她一怔，见他已经慢慢后退，就赶忙想要走近，不想竟被他直接甩了出去。
苏子谙立刻上前来接住她，不等抬头看去，宣就又喊道：“不杀易风枢，我已经做到了，你们还想让我怎样，还想让我怎样！”
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红着眼看着众人，只觉得心脏一直在疼，用力地捂住也缓解不了分毫。
“没有伊澜，我活不下去。”他说，渐渐抓紧了前襟，像是要将一直在作痛的心脏挖出来，“她说过她会陪着我一直走下去，没有她在，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还是这样任性！”卜淙淙哭着喊道，“她在的时候你要背负起身为掌门的责任，她不在了你便要将这些一起弃了吗！别忘了你生来就背负着使命，你在认识她之前就必须要走这一条路，如今因她而弃，你何止是儿戏，根本是该死！”
“所以你们都让我离开她，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们让我抛弃她！”宣僵硬地摇着头，目眦尽裂，几乎也沁出了血来，“她只有我一个，你们凭什么让我抛弃她。她说过，她所受的十八年的苦都是为了遇到我，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只是为了我，我怎能就这样抛弃她。
“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你们却要拆散我们。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想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却还要我去承担那所谓的责任、所谓的大义？！”
他突然哽住，兀地吐出了一口血。所有人都被吓到，想要上前来看一看他，却都被他用内力震了开。
额间青筋暴起，双眼也终于流下了血泪，他阴沉地盯了他们片刻，咳了几声，又慢慢转回身去，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再次向冰台上的那个人走去。
“伊澜……你看，事到临头，他们谁都放弃了你，谁都不要你，谁都在指责你，谁都想让我离开你。”他缓缓移动着身体，又抬起手，想要借此来更早一步地靠近她，“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别人都与我无关，我只陪着你，陪着你。”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条路，他重新走回她身边却用了许久。他已经累极了，不再害怕接近她，这次直接将双手撑在了冰台上，近距离地看着她冰色的面孔。
他微微一笑，唇角和睫下的血都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冰上。他怕弄脏了她，便离开些，再跪在地上，放在冰台上的手只停在距离她指尖的一寸处，轻声说：“你还有我，伊澜，我永远不会弃你而去。
“你再……再让我梦一梦好不好，再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再喊我一声‘宝宝’，再说一次爱我，说你会陪着我。”
卜淙淙在远处吸了吸鼻子，用力抓着苏子谙的手，终于大声喊道：“沈离潇！”
一个黑色的身影瞬间从他们身后闪出，宣甚至还未来得及偏头，就已经合上双眼，倒了下去。
沈离潇将他的身体接住，抱着离伊澜远了些，而后看向卜淙淙。
凤凰榭，以及归元谷的所有人也都看向她。如今阁主无用，此处的重霄阁弟子中，只有她这个水云使的地位是最高的，只要是对阁主和大局有益，没有人会反对她的决定。
卜淙淙从苏子谙怀中离开，将将站稳后深吸了一口气，对沈离潇道：“把阁主带回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沈离潇带着宣离开后，卜淙淙又转向凤凰榭剩下的人说：“如果他这次醒来之后还是没有清醒，就再把他带过来，让他亲眼看着我烧掉伊澜的尸身。”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苏子谙也是一惊。
卜淙淙并未在意，只是接着道：“我那日问了浮沉总部的郁倾铃，为了以防万一，她奉易风桓的命，这次还带来了一种足以使人忘却创伤的药。
“虽然宣现在疯得差不多了，但直接用药也难以保证他会彻底忘掉与伊澜相关的任何事。只有让他再经受一次巨大刺激，药效才能发挥作用，将他记忆里有关伊澜的一切彻底消除。”
众人默然不语时，丹沚先站了出来，皱着眉看着她：“表姐，这样的事你不能替宣阁主做决定，这不仅是对伊澜的不公，更是对他的不公。”
卜淙淙只是轻笑：“我没有替宣做主的权力，却有替重霄阁主做主的权力。”
她顿了顿，眸光再一次犀利地扫过了凤凰榭的所有人，咬着牙根说：“阁主无能，天地风水有权废除其地位；阁主迷惘，天地风水有权指引其方向；阁主无知，天地风水就该让他好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想了想，她看向越逢桐和落半夏道：“这件事我不会一个人做主，你们两个立刻去找沈离潇，让他安置好宣后立刻动身，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总榭天地风三使，我们四个人里只要有三人通过此决议，便立即执行。”
最后，她又对丹沚道：“这件事并不是他们两人的事，而事关整个重霄阁，整个中原武林。当初宣执着地想要将伊澜娶回来做夫人，就该意识到从那时起伊澜就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江湖。
“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我也不会这样待他和伊澜——是他太不懂事了，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无论以后他是痛苦也好，自责也好，都怨不得任何人。”
……
……
即便是三年前的事，如今忆起仍是历历在目——想必别人都不曾见过她的那副样子罢，其实她自己都不曾想过。
不知何时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陪着她一起坐在这玉曲湖边，还将她捂着眼睛的手拿下来，亲自为她拭泪。
她吸着鼻子，慢慢转过头去，见果然是苏子谙，便弯起了唇角，将自己缩在他怀里。
每年的今日她都会来这里坐一坐，想起那些往事，每每流泪，也都是他为她擦干的。
“又被三年前的自己吓到了。”早就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苏子谙只是轻笑着调侃。
卜淙淙也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说：“是啊，想到那里就不敢再想下去了。即便我曾对伊澜说，如果她有怨恨，就让她来报复我一个人，但现在想想还是怕的，我怕被报复，怕万劫不复。”
当年的决议结果就如她想的一样，只有小景否决了，而且还大闹了一番，甚至要和她绝交。无论是程煜还是慎梓梣都清楚宣最该做的是什么，他们不会被他的私情感动到，更不像小景一样对伊澜充满同情和不舍。
“不会的。”苏子谙低声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护着你，即使护不住，也会陪你一起下地狱，不会让你孤单。”
卜淙淙很快从低沉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一手搂住他的颈项，一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有些好笑地说：“就算没你陪着，我也不会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