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在水一方(三)
所有人都瞧着,他面上基本没有悲伤,就仿佛不知晓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即便长房的所有人都提着灯出来见他,告诉他兔子现在并不在孟葛院,而是在一处冰洞里,他还是不信,只是觉得她又调皮了,或是离了他就再也闲不住,哪里都跑,结果被困在了人家放置尸身的冰谷。是啊,那冰谷是用来放置尸体的,兔子跑去那里做什么。
她现在体内又没有多少内力,冻坏了可怎么好。
因为他是夜间去的,原本无光的冰谷则更是沉暗,只能现找灯台来放置进去。其实用不着那些灯,他也能在暗中一眼看到他的伊澜。她正平躺在一座冰台上,眉眼安静得就仿佛只是睡着一般——可她在这么冷的地方怎么能睡着呢,他唤了她,她却如何都不出声回应。
他就站在她身旁,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她也没个反应。他本想伸手碰碰她,抱一抱她,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的体温,体内的真气融化了她身上的冰,有些被困在她身体里的恶心的东西会跑出来。
可他又为什么会怕,她明明只是睡着了而已,却浑身都被这么冷的冰冻结了。他应该帮她除去那些冰,让她安心地躺在他温暖的怀里安睡,而不是让她睡在这么冷的地方。
可他却不敢。
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怪他没有早些回来陪她,让她无聊了这么久,所以她睡了,还叫不醒,只是在惩罚他而已。
“睡着了,睡着了。”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冰台上的人,克制着想去接近她的冲动,低声说,“睡着了而已,我陪着你,等着你醒过来。”
他说着,缓缓蹲坐在了冰地上,看着她,轻轻笑了:“都是我不好,伊澜,我陪着你,等你醒。等你睡醒了,我便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看了她一会儿,他像是才发现还有别人在,转头对站在洞口的一群人说:“你们都走罢,太多人围在这里,她会睡不好。”
他看得分明,那些人里就有想要打扰他们的,但最终所有人还是离开了。他还看见最后离开的那个女子又看了他好久好久,还留下了一句“小哥哥,她真的走了”。
很奇怪,他突然不认识她是谁。不只是她,方才围在这里的那一群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他们也不重要,谁都比不上他的兔子,谁都不能打扰伊澜安睡,谁都不能再让他离开她。
平日里他习惯将大半内力放出体外,可此时此刻却全部收回了体内,生怕哪一股真气控制不好,就打扰到了她休息。
不能打扰她,不能再惹她生气。
她本是蜕变重生的兔子,是他险些失去的珍宝,一定要好好哄着,好好捧着才行。
他于是就坐在原地看着她,偶尔眨一眨眼,出个声,明明知道她睡得正熟不愿理他,却还是忍不住想与她说话,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多爱她。
“你这只傻兔子,叫你乖乖待着,你偏要乱跑,跑到这种地方来,冻得更傻了罢。
“也罢,多傻我都要。自己娶进门的妻子,哭着也要宠完。
“没有,伊澜,我没哭,我很高兴。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我会把你养成一只肥兔子,然后天天吃你,你不是最希望我这样么。
“你可以睡,好好睡,好好休息,但是别睡太久了,我还想抱你,想亲你,你忍心让我憋那么久,看着我疯掉么?”
不知什么时候放到冰谷里的灯,亦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人又出现在了冰谷口,特意用内力传音打破他的思绪,让他怒视而向。
“阁主。”来的人还是让他感到十分陌生,“浮沉的易首领——想要见您。”
什么浮沉的易首领,他不认识,更与他的兔子无关。
可他却听见自己在沉默了半晌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他进来。”之后他的视野里就不再只有兔子,余光中还多了一个男人。
他不记得那个男人是谁,却很清楚自己讨厌他的那份感觉。
讨厌他曾经与自己的兔子那么亲密也好,讨厌他曾经想要利用兔子掀起这片狂澜也好,对他的讨厌是实实在在的。
男人走进谷内,很自觉地离他和兔子都很远。男人盯着他的兔子看了好久,直到看得他想要甩袖将男人丢出去,男人才开口:“宣阁主,伊澜的事,在下也已经知晓了。”
你知晓什么?我的兔子如今只是睡着了,你知晓些什么?
他没说话,男人就继续道:“阁主节哀。在下此次前来是想提醒阁主,大局为重。如今出现了这般不可挽回的局面,阁主应该清楚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我们都该清楚——谁才是真正该死的人,请阁主万万不要因一时之痛,错失了摧毁魔教势力的最好帮手。”
大局,罪魁祸首,一时之痛,帮手。
大局,大局。
他笑了,双目都是血红的,慢慢转向自愿来找死的男人:“我若一定要易风枢死,你待如何?”
他看清了男人面上的变化,却不知他为何能将自己伪装得如此冷静。男人依旧只是很平静地说:“阁主,以在下三弟如今的实力,阁主不仅杀不了他,更会陷自身于险境。”
“杀他,我为何要杀他。”他像是自问,却是直直地在看着男人,“便让天下人都知晓他干了些什么好事,助他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这样不好?”
男人微微皱眉,咬了咬唇才说:“宣阁主,您如此做,根本毫无意义。”
“意义——我满意就是了,让一个侠者身败名裂,比让他死来得更折磨、更有趣是不是。”他依然笑着,眸光中男人的影子都是血影,“易风桓,当初你想要将伊澜作为除魔序幕的棋子,计划何等周到细致。如今伊澜不在了,却又出现了一个这样的棋子,你不觉得这个棋子用着会更好一些么。
“一代名侠,身中毒蛊,被魔教和毒宫操纵,滥杀无辜,手上沾满了中原武林之士的鲜血——这样的影响,难道不比一个无名的蛊人死在悛古原之上更好?”
易风桓的眸中的冷意越来越重,宣看着只觉得有意思,继续说:“一代大侠被毁了,届时人人义愤填膺,将矛头对准七星教和碧落宫,一个接一个地喊着‘除魔,除魔,维护中原武林的正义和公道’,嗯?易风桓,是不是很好,这样是不是更好?”
他知道,如果只是作为一个谋者,易风桓绝对会认同这样的计划。只是在这场狂澜之中,谁都不是清清白白的旁观者,即便只被牵动着一丝心弦,也做不到完全公正地去评判。
果然,男人很快单膝跪在了地上,深深吸了口气后郑重地拱手说:“阁主,数月前在湶州南海,您曾答应过易某,除了除魔之序幕,更会许我一个单独的愿望,不知如今仍否作数。”
“我已经给过你的面子了,易风桓。”宣只是沉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仅凭易风枢的屠戮之罪,无论是否有人栽赃或是在背后操控,都足该千刀万剐。”
“是么。”大约是意识到如何相劝都是无用,易风桓冷笑一声,垂下双手,“若非阿枢此次被魔徒利用,不慎对伊澜动了手,阁主还会以为他背负着足该千刀万剐的罪么?”
“是。”宣也笑了,用内力将浑身的经脉疏通了一遍后,慢慢站起了身,“他不对伊澜动手,便是罪不至死;他但凡动了伊澜一根头发,都活该被碎尸万段。”
易风桓低了头笑得更甚:“说到底,谁又比谁无私。宣阁主即便曾在江湖众人面前立过一辈子效忠中原武林的誓言,也不过是可以被儿女私情轻易干扰的虚妄之誓。”
“虚妄。”忍着双腿的痛感,宣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他,微微弓着身,嗓音愈加破碎,“易风桓,凭什么你的弟弟便是无辜,我的妻子就活该死在他手里?!”
他伸出手将男人吸了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后便将他往冰墙上狠狠砸去。整个冰谷都在动荡,碎冰不断落下,自然惊动了一直守在外面人。
有个着急的女人想闯进来,宣看也不看直接将她扫了出去,只盯着易风桓那双仍旧不曾有过波动的眼睛。